況且心裡很清楚,婚變的最大障礙實際上不是權和錢的事,而是陳慕沙的名聲。如果不是顧及老夫子的臉面,況且早就讓人把那個小王八蛋宰了,事情根本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
老師的能量的確很大,魏國公在江南的強權也是無人匹敵,可到頭來還是要靠小君做手腳,讓那個小王八蛋縱慾而亡,事情纔算真的了結,不然石榴可能真的就得走先出家再還俗然後再嫁人的路子,那樣儘管行得通,聲名也會嚴重受損。
文賓自己又幹了一大杯酒,眼睛有些紅了,苦笑道:“人有時候就是在苦難關頭才能真正想明白,這次我倒是借你們的事懂得了一個簡單的道理,要想能保護自己在乎的人,無論是家人、親人還是朋友,權利是不可少的,不然就得忍氣吞聲受人欺負,甚至任人宰割。”
絲絲有些急了:“喂,你沒完了,今天能不能先不說這些。”
石榴笑道:“文賓想說就說吧,我們又不是外人,不在我們面前說,你讓他對誰去說呢。”
“不是,你們不知道,那件事刺激着他了,不然不會這麼發瘋似的讀書,說是這屆就是考不上解元,也要拿個好名次,要儘早考上進士,早得功名早做官什麼的,反正全都是瘋言瘋語。”絲絲解釋道。
“文賓,你想求功名,想做官,這是好事,可也不要太偏激,以爲有了權,再有了錢,就能隨心所欲,沒有那麼簡單。皇上權大無邊,更別說錢了,可是皇上也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反而是有很多想做的事做不了,有心無力。在這個世上能隨心所欲,有求必得的只有神仙了吧,可是神仙對這個世上卻又無所求了,這就是矛盾。”況且笑道。
他忽然想到千機老人,似乎是無所不能了,可是他還是想在天道中爭取什麼,這就說明他還是有所求,而且所求者甚大,這也就必然有求不得的時候,可見連神仙也不是萬能的,也做不到天上地下隨心所欲。
“我當然知道這些,只是這件事給我壓力太大了,不求得好的功名,我就覺得對不起自己。”文賓嘆了口氣道。
他心裡並不以況且的話爲然,只是不想挑起爭論,所以主動熄火。
況且自然明白他的心思,只能在心裡苦笑,各人有各人的世界觀,有各人的追求,這東西永遠沒法統一,人在不同時期的想法也會變化。
“讀書是好事,但你還是要注意,現在可是酷暑季節,四季輪替中身體最脆弱的時候。”況且提醒道。
“沒事,我的底子好,拼幾個月還能挺得住。”文賓豎起胳臂輕鬆道。
“你什麼時候也下幃苦讀一番啊,到時候我給你煮粥,咱們家還真有紅袖,就讓紅袖給你添香,你好夜讀書啊。”石榴話題一轉,開始打趣況且了。
原本石榴也是盼着況且能早日下科場,拿個解元什麼的她也跟着臉上有光,更有成就感。只是經過這番事後,她終於明白了,兩個人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科舉是爲做官,做官歸根到底是爲了錢,他們不缺錢,況且會醫術,賺錢也不難,又何必非得走科舉做官的路子,所以這以後就再也不提科舉這茬了。
“是啊,你還別說,這還真應景了。可惜況且現在不讀書了。”絲絲也笑道。
有道是紅袖添香夜讀書,謂爲讀書人的眼福。絲絲說的應景就是指石榴的貼身丫環還真是叫紅袖。
況且讀書是讀一本就扔一本,因爲都背熟在心裡了,永遠不會忘記。這也有個缺點,就是不能像文賓那樣,給人留下手不釋卷的儒雅形象,反而像是遊手好閒的富家公子哥兒,一副不務正業的嘴臉。
況且的朋友都知道他的超常天賦,當然是羨慕的了不得,不過況且並沒覺得這天賦有多大的裨益,相反,歷史上那些有過目不忘天賦的人很少有成爲文學家、詩人、藝術家的,也未必不是受這天賦的拖累。
背熟一本書永遠不忘,這當然是好事,可是也容易壞事。你以爲已經背熟了,就全掌握了,也就不再去“時習之”,書上的內容文字的確牢牢記住了,可是內中的精髓卻未必能參透。
蘇軾有句名言: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
書就應該經常讀,反覆讀,而不是記住就了事,還要深思甚至苦思,最後才能挖掘出文字背後的深意與精髓。
況且的讀書法就是經常在心裡把那些書翻開,然後一遍遍讀,一段段讀,反覆思索,先是熟能生巧,然後就是巧而發其真意,洞見其奧。
所以他並非不讀書,只是讀書的方式跟一般人不一樣。他有時候也喜歡拿本書來讀,那不過是喜歡拿着書本時的感覺,並非爲了讀書。
文賓感慨了一通也就恢復了平常,四個人又像以前那樣輕鬆自如地閒聊起來。
況且看着文賓,心裡覺得好笑,文賓、文傑這哥倆也不知是什麼天性,一個是不知受了什麼刺激,跑到杭州後一去不返,文賓呢,也是受了刺激,非要在仕途上一騎絕塵,真要這樣做,無異於騎一匹快馬奔馳在一根獨木橋上。
況且對自己的心態倒是很滿意,也許前世就是那種閒散爛漫的性格,很少會因爲受外物刺激而去做什麼,他這些年經歷的事比誰都多,慘時也比誰都慘,可是性格上並未受什麼影響。這究竟是說明他的性格成熟抑或是孤僻呢,他不知道,不過他喜歡自己這樣的性格。
從周家公館出來,石榴在車上看着外邊的景緻,忽然嘆氣道:“咱們無憂無慮的時代過去了。”
況且只是笑了笑,沒搭腔,這是必然的,現在成家的準備成家,成了家就要有生兒育女的問題,然後就是撐持起一家老小,柴米油鹽醬醋茶,大事小事一把抓,一個家怎麼可能是無憂無慮的呢。
兩人回到島上,陳慕沙還沒回來,況且只好繼續陪着她。
“你是不是故意的?”石榴忽然問道。
“什麼事我是故意的?”況且被問住了。
“你不給秋香開藥,而是給她鍼灸,這樣就有藉口不用天天在這兒陪着我了,是不煩了?”石榴有些心煩地道。
“這是你煩了吧,秋香現在就是不能用藥,除非性命關天,沒人能知道給她用藥會對胎兒造成什麼影響。”況且想不到石榴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用藥對胎兒會有什麼影響?”石榴以爲他是狡辯。
況且只好給她上了一堂醫學課,講述孕婦爲何不能濫用藥物,按他的意思,孕婦最好是什麼藥都別用,不管是鎮痛的、安神的,哪怕是開胃的藥最好都別用。
是藥三分毒,這毒性自然會經過母體直接被胎兒吸收,可能就會對胎兒的發育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許多生下來就有殘疾、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實際上是在母體中患病的。
他這樣一說,石榴臉色纔好些。
“你要是不喜歡待在這裡,不妨跟我出去住。”況且提議道。
“去哪兒?不是說新房不宜住人嗎?”石榴一怔。
“咱們並不是只有新房一個地方,可以去侯爵府啊,那裡房間多得是,丫環婆子的都是現成的。”況且說道。
石榴有些心動,可是轉瞬又打消了念頭:“不行,我走了,老爺子就孤單了,在蘇州家裡還沒什麼,在這兒可不行,我不放心他。”
況且指着四處佈滿的衛兵笑道:“沒看到有多少人守在這裡,有什麼不放心的。”
這裡的防衛依然由中山王府負責,他們在島子四周建起圍欄,防止有人落水,只有幾個棧橋可以停靠船隻,來往船隻也都是中山王府的,除了王府的船,任何船隻不得靠近這座島子。
“你不知道,我看老爺子不大喜歡待在這裡,又沒辦法離開,所以我纔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這裡。”石榴解釋道。
況且沒說話,他也不喜歡這裡,不是不喜歡這裡的風景,老實說,在南京能獨佔一個島子,這也就是皇家纔能有的大氣和奢華,中山王府也沒敢把秦淮河、夫子廟劃到自己的名下。
如果不是被迫來到這裡住,這實在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事,只是現在心境變了,況且看着四周的衛兵心裡毛毛的,不舒服,覺得這是一種變相的囚禁。
雖說衛兵是中山王府的,魏國公跟陳慕沙又是相交莫逆,可是他對人性從來不敢抱太大的期望,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
老夫子現在處境微妙,一旦事發恐怕難以自保,魏國公在將來的風暴中也未必就是不倒翁。永樂初年,中山王府也曾經倒了幾十年的黴,那時候皇后還是魏國公的妹妹呢,又有鳥用?假如風暴乍起,有一天魏國公必須選邊站時,他是否真的能站再老夫子這一邊,實在是一件很難預料的事情。
正覺無聊間,忽然一人從島子的另一邊走過來,仔細一看,來人卻是小王爺。
石榴頓時大喜,上前兩步道:“師兄,你什麼時候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