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寫好了勸降書之後,仍未放下此事,他幾乎一整天都在琢磨着張輔。
不料,柳升居然派人來了!這是朱高煦完全沒有想到的一個人。
陳大錘送信進書房,便侍立在側。朱高煦一言不發,先看了一遍柳升的信;接着他便把信紙往左邊一偏,朝向明亮的窗戶,藉着陽光、十分仔細地觀察信紙後面蓋的印。
皆因朱高煦不熟悉柳升的字跡、無法分辨真假,此時上面蓋的印反而有了作用。
朱高煦對柳升這個人,也是不太熟的。“靖難之役”時柳升確實在靖難軍中作戰,但軍職不高;那時朱高煦不認識他。
直到“伐罪之役”到了湖廣決戰的時候,柳升這個人、才漸漸進入朱高煦的視線;原因當然是柳升手裡有一大股官軍軍隊。
因此忽然接到柳升的密信,朱高煦相當意外……
柳升的言辭非常殷切。信中寫道,他一直對火器火炮非常有心、多年致力於此;湖廣大戰,漢王使用火炮出神入化,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得馬上效力於麾下!
於是在湖廣會戰剛分出勝負不久,柳升便決意投降了。他已派了軍中做武將的心腹、悄悄快馬回京,着手操辦安頓柳家的家眷的事。
柳家是低級武將出身,小門小戶,家族人口不多。柳升在京師有個結交多年的好友,但不是官場上的人。他遂將家人託付給了好友,讓其找到機會,便設法帶他的家眷出京、藏匿一段時間;然後立刻以快馬告知柳升!
柳升再看情況,或帶兵獻城、或逃跑過來投奔。
而此時京師錦衣衛的人手、多在監視張輔陳瑄何福等重要大將;柳升卻從來沒被懷疑過,監視他的府邸的耳目也比較少。因此他的妻兒逃脫,機會是很大的。
柳升在密信中的意思,建議漢王儘快去打長沙城;待漢王軍兵臨城下,他才方便帶兵開門投降!以貢獻長沙城與麾下數萬將士,來將功補過。
朱高煦放下手裡的信,心道:這些武將真是一點節|操也無,不像文官還要在乎一下名節。朱高煦見陳大錘還在旁邊,便轉頭道:“陳將軍也瞧瞧。”
陳大錘抱拳一拜,拿起信紙來看。
朱高煦伸出粗糙的手掌,在自己寬闊的額頭上摩挲了一陣。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我判斷,這封信應該沒有假。我不認識柳升的字,上面的將印一時半會卻很難僞造。”
他停頓了一下,回頭道:“你派人去,嘗試聯絡柳升……叫北司的弟兄小心一點,一年多時間、咱們的人已被逮住了數十個!僞朝錦衣衛早就知道漢王府有這個衙門了。”
陳大錘抱拳道:“末將得令!”說罷離開了書房。
朱高煦猶自站在屋子裡若有所思。柳升要投降,當然是一件好事,但遠遠沒有達到讓他欣喜的地步。
朱高煦最想要的不是長沙城,而是水師主力!
沒有水師,就算現在長沙城敞開着,讓漢王軍進去;漢王軍卻也渡不了江,還得長途跋涉繞道才能走到城下。
就在這時,門外一個聲音道:“王爺……”
朱高煦轉身一看,竟然看見了宦官曹福!便是王貴那乾兒子、那個白胖的宦官,不過現在曹福的臉已曬黑了、而且非常髒。
“曹福,你回來了。”朱高煦微微一喜,說道,“快進來!”
曹福走進來,委屈地說道:“奴婢在路上幾次差點被巡檢逮住,終於見到王爺了。”
朱高煦叫曹福坐下細說。
曹福沒有多談路上的遭遇,先說道:“奴婢想方設法,勸服了趙王身邊的宦官黃儼;但趙王並未答應起兵。黃儼希望王爺派精兵去北平,幫着趙王起兵哩……”
朱高煦聽到這裡,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的感受。
這個三弟!枉費當年父皇的寵愛、時常帶着他出徵,可是治軍打仗他是一點也沒學到。而趙王的護衛兵力是所有藩王裡最多的,與朱高煦的護衛差不多人數、有兩萬人左右,起兵的條件不算差;畢竟朱棣信任兒子、勝過兄弟。
曹福跪伏在地道:“奴婢未能完成王爺重託,連趙王的面亦未見過兩次。請王爺治罪!”
朱高煦道:“起來罷。現在高燧起兵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曹福愣了愣,便站了起來。
朱高煦看着他說道:“你忠心可嘉。先去休息兩天,然後在中軍行轅,負責管我的飲食起居。”
曹福忙道:“奴婢遵命!”
……
衡州北面約四百里外的長沙府城,位於湘江東岸。
雖然叛軍就在湘江對岸,但其大軍難以就近橫渡湘江。
官軍晚上坐船到西岸的斥候打探到,叛軍各路人馬正在向南行軍;估摸着是打算從南邊繞行。這樣的進軍路線,從湘江西岸繞路到兵臨長沙城下,至少有一千里路!
因此至少一個月內,長沙城並無危險。城池裡有無數官民將士,每日進出的貨物很多;眼下四城都還沒有關門戒嚴,只是多派了一些守門的將士。
寶慶府大戰後潰逃的官軍人馬,最近也漸漸恢復了秩序。平靜的長沙城,會讓人們產生錯覺,好像並沒有被幾十萬叛軍威脅……
但此時,張輔心中並不平靜!
他遇到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當他見了一個謊稱張家人的奸細之後,竟然拿到一封信、乃漢王朱高煦用印漆封的書信!
張輔猶豫了一番,走進一間書房裡,輕輕把掩上的房門、上了門閂。他這才檢查書信、撕開了信封。
他不怕那些明面上的錦衣衛,他們都得聽命於平漢大將軍。他擔心的、是混在中軍行轅的朝廷各衙署的密探,裡面不僅僅有錦衣衛的人,連兵部等衙門也會用密探。
這些人的奏報、不經過中軍行轅,而是直接密送朝廷各衙!張輔就怕說不清楚。
他命令心腹,將奸諜安頓在中軍行轅、日夜看着;此時還沒確定怎麼處置那奸諜,他只想先看看漢王在信中怎麼說。
張輔抽出幾張信紙時,已然意識到了自己微妙的動搖……如果是在一個月前,他遇到這樣的事,恐怕連漆封也不會開,必定立刻便將密信與奸諜、一起交給錦衣衛!
但是現在他的做法,是關上了門、獨自一個人呆在這裡,並將信紙抽了出來。
只在這一刻,張輔便不禁輕聲嘆了一口氣……
但片刻之後,張輔的臉上的表情微微變化着、很快便猶自露出了一絲冷笑,心道:事到如今漢王還寫信來,我只是好奇罷了,想看看他究竟有甚麼花招!
他心裡產生的一絲幻覺、也很快就被澆滅了!因爲他一下子便想起了,自己曾經對漢王府幹過的事。
張輔抓了漢王的長史錢巽,多次帶兵“平叛”,後來甚至做了平漢大將軍;他與當今皇帝有聯姻,女兒是貴妃、外孫是皇子……簡直就是漢王府的死敵!
已經到這般局面了,漢王能放過自己?張輔心道:漢王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能相信!
他張輔也是經常忽悠別人的人,絕不會那麼容易被欺騙;何況朝中不少人說漢王狡詐、名聲在外,他心裡也是有數的。
張輔尋思了一會兒,呼出一口氣,終於展開信紙,埋頭瞧了起來。
他讀到第一頁,想法便微微有點變化了……
張輔忽然回憶起了往事,那是在徵安南國之役時、與漢王打交道的情形。
當時兩路明軍擊潰了安南軍主力、攻陷多邦城,漢王許諾將安南國的東都讓給張輔。張輔一開始不信,因爲他得知漢王忽然率騎兵、快速趕到了東都升龍城附近!
不料漢王並未去動兵力空虛一攻即下的升龍城,漢王興師動衆,竟然是爲了去找那個什麼豔名在外的王后。
那件事給張輔的印象很深,除了覺得漢王果然好|色成性之外,也對漢王信守承諾的做法比較意外。畢竟那是一件能在朝廷邸報裡大肆宣揚的大功,彼此事先只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張輔又想了一陣……除了那些道聽途說的事,真正親自與漢王打交道的時候,漢王確實從未乾過說話不算數的事。
他的眉頭皺在一起,眉間豎紋明顯,心道:以前漢王信守承諾,卻不一定一直如此!何況此時的許諾,將來真的有用嗎?
張輔翻了一頁,繼續看完了朱高煦的書信內容。他的心情越來越複雜,接着又仔細看了三遍。
對於朱高煦的許諾,張輔心裡當然是充滿質疑的!可是不知怎麼回事,他在詫異之餘,仍然無法輕易捨棄這封勸降信。
他在書房裡走了幾步,看了房門一眼,趕緊把信紙與信封都揣進懷裡,然後走到門後、先把木門打開了。但他並未出去,接着在敞開的書房裡,來回踱着步子。
張輔一會兒埋頭皺着眉頭,一會兒擡頭望着外面天井裡的枯枝。他這樣在房間裡呆的時間很長,似乎想了許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