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玄武門上的酉時鼓聲剛剛響過。
朱高煦便與太監王貴來到了御花園南邊、馬恩慧住的院子外面,王貴身上揹着個布包袱。
“妾身拜見聖上!”馬恩慧迎到院子裡時,她看起來沒甚麼表情,但臉上卻隱約流露出了些許剋制的驚喜之色。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主動提道:“咱們到客廳裡說幾句話,我有件事與堂嫂商議。”
“聖上請。”馬恩慧上身前傾,作了一個手勢。
朱高煦等她站直身子,目光忍不住從她的胸脯上掃過。馬恩慧也察覺到了,下意識輕輕拉攏了一下半臂褙子。
他立刻收起了目光。上次因爲誤以爲馬恩慧暗示、他主動走出了第一步,然而被拒絕了,此時他便不再輕易唐突。雖然朱高煦心裡確實莫名有些非分之想,卻不想趁人之危強人所難。
二人分上下入座,王貴在外邊候着。客廳的門是敞開的,太陽還沒完全下山、內外光線都很明亮。
朱高煦看了一眼馬恩慧,開口道:“先前我已決定六月下旬離京北上、率大軍北征,而今是五月間了。可最近出了一些事,紛亂如漁網難理;因此在我離京期間,想讓堂嫂換個地方居住,以免再生意外。”
馬恩慧意外地問道:“去何處居住?”
朱高煦道:“我已經安排好了,就在京師城內。”
馬恩慧又低聲問道:“中都出了大事,聖上此時仍要北征麼?”
朱高煦沉吟了片刻,或許覺得馬恩慧又親近了幾分,他忍不住說道:“我其實也不止一次動搖過!此中着實有一些隱患與風險,難以盡然預判……”
馬恩慧或許發現了朱高煦頃刻間暴-露出的猶豫,她的語氣也溫柔了幾分:“人之常情,聖上不必太逞強了。”
朱高煦緩緩呼出一口氣道:“不過這件大事準備了很久,調動二三十萬大軍本身就不是小事;如今萬事俱備,突然放棄的話,一些人會不會覺得,朕也有外強中乾、軟弱可欺之時?”
他沉吟片刻,繼續道:“朕反覆權衡之後,又覺得風險仍在可控範圍內;若是北征取得較大戰果,必能再次威懾北方內外勢力,對於穩定大局,有不小的積極作用!所以我仍決定,照原定方略進行。”
馬恩慧幽幽說道:“聖上不是個盡善盡美之人,亦非從不動搖,但關鍵時候很有膽略……妾身失言。”
朱高煦已從剛纔的情緒稍許波動中、鎮定了下來,不動聲色地說道:“朕仍能成功削弱藩王,不會像某些人一樣搞得天下大亂。”
馬恩慧顯然聽懂了他的揶揄,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朱高煦道:“堂嫂去收拾一番,咱們天黑前出宮如何?中都出了大事,你這次出宮一段日子、離開衆人視線,也是有好處的。”
馬恩慧道:“聖上親自送我?”
朱高煦點了點頭:“我親手把你交給一個人,你忽然到了陌生地方、也能少一些擔心。”
“聖上想得周全,妾身謝恩。”馬恩慧起身輕輕作禮道。
……馬恩慧轉身走出了客廳,收拾隨身用度去了。她剛出門,便暗自嘆息了一口氣,心道:高煦剛纔說、怕別人覺得他軟弱可欺,其實我才軟弱。
上次下定決心上吊之後,高煦還沒勸她別尋短見,她便已無勇氣繼續尋-死了!雖然默默地給自己找了很多借口,但她內心還是明白,沒有任何理由、只是想苟活罷了。
死不敢死,活也很糾纏;恨不起來,愧疚又無能爲力。馬恩慧此時心裡十分煩亂。
她到臥房裡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度的小工具、換洗衣裳,她的動作很慢心不在焉,不過她沒拿太多東西。
用度的東西好整理,心中的事卻實在理不清。
她提着一個布包袱,重新走到了客廳。便發現朱高煦也換了衣裳,穿了一身褐色的棉布長袍、頭上戴了頂方巾;外面那太監王貴先前提的東西,應該就是朱高煦穿的衣裳。
三人走出了院子,向西走過金水河上的橋,然後從御花園西邊、往北走;接着又過了一次金水河的橋,往東走。他們上了一輛馬車,王貴趕着車到了玄武門。
守門的宦官們負責檢查出去的人。不過王貴遞了一張紙過去,上面有朱高煦的親筆手令:司禮監王貴酉時出宮,免查。後面有日期與加蓋的璽印。
馬車遂徑直出玄武門,至北安門。羽林左衛、羽林右衛的當值武將共同查驗,又看到了聖旨、檢查了王貴的司禮監太監印信,便放他們出了皇城的北安門。
車簾外隱約透進來的燈火吸引了馬恩慧,她終於忍不住掀開了車簾的一角,眼睛好奇地看着京師的絢麗夜景。
想來奇怪,她的前半生大部分光陰都在京師渡過的,卻對皇宮外面的景象十分陌生!但見那遠處珍珠河岸的亭臺樓閣,在燈火下輪廓綺麗;富貴山與覆舟山上的燈光,彷彿浮在半空、如同天上的繁星。
從北安門出來,往西北方面走上太平大街,然後再往東北方向走,很快就到了太平門。王貴憑藉司禮監的印信、有璽印的聖旨,讓守將打開城門,出了城門。
馬車繼續走了一陣,便在玄武湖邊的一座大宅第外稍作停留。王貴走下馬車,上前言語了幾聲;然後宅邸的大門打開了,車輛徑直駛入府邸。
過了一會兒,馬恩慧與朱高煦從後面走下馬車,只見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不過廊屋之間掛着燈籠,卻也清幽美妙。
片刻後,一道走廊上纔來了一個人,她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美婦,因爲打扮修飾太過精緻、瞧不出具體的年紀。她的眼睛是有點像單眼皮的內雙眼、圓圓的,帶着從容的微笑。肌膚在燈光與深色衣裳的襯托下,顯得非常白淨。
美婦上前屈膝道:“妾身見過聖上。”她接着又微笑向馬恩慧輕輕點頭致意。
“免了。”朱高煦道,“得勞你多照看王夫人。”
馬恩慧聽得明白,“王夫人”是指自己,估摸着是朱高煦臨時隨口說的一個姓氏。馬恩慧與這個沈夫人又相互見禮了一番。
一行四人便從走廊上步行、往西北邊走。然後他們進了一道有木門的月洞門,眼前的景象竟然驟然開闊了!
這地方在圍牆之外,後面是圍牆、前面竟然直面寬闊的玄武湖,之間毫無遮攔!
不過他們走到一排房屋外面的欄杆處時,纔看清楚:此地周圍雖然有小半地方沒有圍牆、卻比圍牆更難進出……靠近玄武湖的位置,有一道高高的石基築堤;石堤筆直如同懸崖,從湖上幾乎不能爬上來。
“這地方好生巧妙。”馬恩慧忍不住讚道。
沈夫人淺笑道:“我身邊有個人說溼氣重,不過世上難有盡善盡美之物呀。”
馬恩慧客氣地迴應道:“沈夫人言之有理。”
沈夫人是個非常聰慧的人,沒有多問半句,說得都是無關緊要的話、卻讓人覺得有點意思。馬恩慧察覺此婦絕非尋常人物。
“王夫人在內外瞧瞧,是否合乎心意。我去給大夥兒拿一些酒菜過來,這個時辰到達蔽舍,應未吃過晚飯罷?”沈夫人道。
朱高煦點了點頭。
馬恩慧忙道:“沈夫人親自操勞,多謝了。”
沈夫人面帶笑容道:“今晚聖上在此,暫且不讓奴婢們服侍。明日我再選兩個持重的奴婢過來。”她向朱高煦屈膝道,“妾身先行告退。”
等沈夫人走了,馬恩慧便對朱高煦道:“這位夫人,當真心思周全。”
朱高煦道:“朕在雲南就認識的,沈徐氏。‘伐罪之役’她還出資幫過朕,堂嫂放心她的可靠度。你沒聽說過她?”
馬恩慧輕輕搖了搖頭,不留神脫口道:“聖上在每個地方,怕都有紅顏知己?”
朱高煦似乎難以回答。
三人吃過了晚飯,都準備在這地方歇一夜。朱高煦說明早城門一開、便回皇宮;眼下京師城門、皇城城門、宮門都已關閉,要進諸門着實麻煩。
馬恩慧問道:“聖上不在皇宮,不會引人注意麼?”
朱高煦搖頭道:“朕事先已安排好,給太監曹福、淑妃(杜千蕊)打了招呼,只有一晚上,不會有啥事。”
馬恩慧聽罷鬆一口氣,點了點頭。
石堤上有一道欄杆,欄杆後面是半敞的院壩;院壩三面透風,不過有柱子支撐的屋頂,卻能遮雨。再往後面就是一排屋子,有好幾間房。晚飯後,談了一陣話,馬恩慧便告辭,要去給她準備的房間、收拾東西準備就寢了。
朱高煦說道:“明日天不亮朕便出門,堂嫂不用送了。後會有期。”
“何時再能見面?”馬恩慧忍不住問道。
朱高煦沉吟片刻道:“今年不一定。朕率軍北征,回程時最少是冬季。”
馬恩慧喃喃道:“現在天氣挺熱,等聖上到了北方,怕已經下涼了。”
忽然一絲傷感,瀰漫在了朦朧的燈火中。離別,大概都是這樣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