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同各路文武商議妥當之後,這才又向朱元章彙報了情況,雖然平時李善長更多擔負上情下達,下情上達的任務,但事關軍務,他確實不敢隨便插手。
對於李善長來說,他更多的只是負責準備好充足的糧草輜重,當好奶媽的角色,真正的決策權,並不在他的手裡。
只不過這一次張希孟倒是很認真請教李善長,兩個人坐在一起,仔細商議。
而且在正式議論之前,張希孟還把自己的兒子張庶寧抱來,給李善長瞧瞧。
老李是眉開眼笑,抓着小手,看了又看,然後又掏出一個赤金的長命鎖,掛在了小傢伙的脖子上。
只是這個赤金,就很有講究。
其實赤金並不是足金,而是有些發紅的金子,據說裡面是混了些鐵元素,如此有些偏紅。偏偏國人喜歡紅色,因此在婚慶喜事上,喜歡用赤金裝飾,更勝黃金。
李善長特意給張家小公子準備了赤金長命鎖,自然是早有準備。
“張相,我也不瞞着你,我家那個小子在嶺南,把生意做得不小。現在我家裡的生活也算是不錯。到了現在,我不敢說功成名就,也能青史留名。我現在只想着輔左上位,成就霸業,然後功成身退,頤養天年。”
李善長盯着張希孟的眼眸,掏心掏肺道:“請張相務必明察,老夫確實沒有別的心思。”
張希孟忍不住大笑,“李兄,你這也未免太小心了吧,我還能查到你的頭上不成?”
“不!”李善長堅決搖頭,而是認真道:“這一次大舉北伐,席捲天下,多路出兵,不免疏忽。我是一心維持,可若是有疏漏之處,還請張相不要客氣,斷然殺之就是,用不着顧及我的面子,我也斷然不會包庇這幫東西。”
張希孟微微沉吟,李善長的這個表態很有意思。
其實歷來大舉用兵,都會出現虧空,糧草不濟,什麼火燒倉庫的事情,也不稀奇。
縱觀明軍的歷次大戰,每次打完,都會有官吏牽扯進去,被老朱斷然除掉。李善長跟這幫人有沒有牽連很難說,但是老李整體的後勤工作,能做到九十五分以上。
這個內政水平,完全媲美蕭何。
有大功在身,又沒有確鑿證據,說實話,還真沒人能撼動李善長的位置。
明明用不着擔心,老李卻提前跟自己打招呼,難道他預見了,會出大事?
張希孟腦筋轉動,隨即笑道:“李兄,上一次決戰中原,已經是消耗光了朝廷的庫存,雖然地盤增加了不少,但是中原和山東,都飽經戰亂之苦,如今想要自給自足尚且困難。雖然又增加了蘇州等富庶所在,可這些地方的糧食還不夠自己吃,需要從外面調動。”
“如此看來,我們只有過去一年積累的糧食,論起底子,還不如前面厚。但是多路出兵,又要攻擊大都,路途遙遠,耗損倍增。這麼算下來,這時候北伐,確實有勞民傷財之嫌。湯和、徐達、馮國用,他們這些人皆曰可戰,唯獨你李相公,管着大明的荷包,米袋子,你是最難的!着實不容易啊!”
人生貴在知己,張希孟的這番話全都說到了李善長的心坎上。哪怕他們倆有多少齟齬,此刻的老李也是把張希孟當成了好朋友。
說起來李善長比張希孟還要可憐,張希孟尚且能和劉伯溫等人做朋友,跟朱升開誠佈公。但是李善長身邊,除了部下之外,就當真沒誰能交心了。
“張相,其實我有些想不通,咱們爲什麼不能等兩年,待到府庫豐盈,然後再大舉北伐,橫掃天下,這樣豈不是更加穩妥?”
張希孟微微一笑,“李兄所想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當下時機難得。北伐大業,幾十萬兵馬調動,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耗損巨大。我們除了算自己的賬,還要算敵人的賬。而且如果能一戰成功,那是最好,若是遷延時日,變成了持久戰,這事情就不妙了。”
李善長低着頭思索半晌,遲疑道:“張相,你的意思,咱們現在能兵不血刃,迅速獲勝?”
張希孟一笑,“歷來統一天下都是打出來的,指望着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不現實的。但是這個仗打多長時間,消耗多少,卻是可以控制的。”
李善長心中震動,不由得上身前傾,請教道:“張相,你能說得仔細一點不?”
張希孟笑道:“在對付張士誠之前,就已經準備拿下福建,陳友定是個煮熟的鴨子。如今方國珍很快返回,廖永忠,俞通海,他們的水師訓練很久了,只要兩軍合一,千艘戰船,立刻就封鎖海面!隨後以十萬大軍,撼天動地而來。主公又派遣張士誠作爲使者,陳友定有七成可能,會直接投降。剩下的三成,也是稍作抵抗,然後投降。”
李善長想了想之後,用力頷首,“有理,這麼算來,對福建用兵,其實耗費不了多少?”
“其實還有的賺……福建的茶葉好啊!”張希孟笑道:“方國珍已經開拓通往倭國和高麗的航線,生意做起來,咱們只要把茶葉絲綢提價三倍,也就抵得上消耗了。”
“三倍?”
李善長大驚失色,“張相,這,這能行嗎?萬一這兩國不願意怎麼辦?”
“那就把他們列入元廷走狗的名單,宣佈排除華夏體系,大明會派大軍征伐,到時候國破家亡,也就別怪大明不客氣了。”
李善長眼睛瞪得老大……這不就是強盜嗎?不過仔細想想,還挺解氣的。
對了,張希孟不是寫文章嗎,主張不要折騰自己人,要往外面看,原來就是這個意思啊!
果然,老夫還是太單純了。
“那,那其他地方呢?”
張希孟又笑道:“雲南的把匝剌瓦爾密還是聽從大元調遣,名義上屬於元臣。這些年大元先是冤枉了脫脫,接着內鬥不斷,咱們擊殺察罕之後,孛羅帖木兒又死在了王保保之手。現在皇太子又調動諸將,圍攻王保保。只要還有點腦子,就會覺得元廷自掘墳墓,已經是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現在進軍,雲南的文武,心向大明的絕對不少,進軍能相對容易。如果坐視拖延,萬一雲南自立,再成立什麼大理國,想要進攻就困難了。”
李善長頷首,“對,是這個意思,雲南那地方路途遙遠,山嶺重疊,大唐攻擊過南詔國,損失十分慘重,幾十萬人埋骨他鄉……我本來只是覺得雲南不好打,害怕耗損太多的錢糧。現在聽張相這麼一說,打雲南的關鍵不在多少兵馬,而在於時機!現在元廷風雨飄搖,內鬥不斷,把匝剌瓦爾密又沒有自立之心,恰恰是最好的時機。”
李善長忍不住搓着手,笑道:“跟張相聊天,就是痛快,撥雲見日啊!那,那巴蜀的明玉珍呢,他可是自立了!”
張希孟笑道:“他確實是自立了,不過據我所知,明玉珍的身體不好,他已經很老了,雄心不在,又要爲年幼的兒子擔心。他還能怎麼樣?更何況只要我們能拿下雲南,就能牽制巴蜀!至少能穩住一半。”
“那,那還剩下一半呢?”
“自然是在馮國用他們身上,只要拿下潼關,進軍關中,在漢中駐紮兵馬,兩頭堵死,明玉珍就好像是一隻鳥,裝進了咱們的籠子裡,任憑他怎麼折騰,還能飛出去不成?”
李善長再度頷首,“高,實在是高!張相,你可真是運籌帷幄啊!”老李仔細盤算着,還有什麼疏漏沒有?
“那就剩下王保保了,張相準備怎麼對付他?”
張希孟笑道:“我們以堂堂之師,走山東,水陸並進,直取大都。大約走當初毛貴的路線就行。除此之外,還可以讓尚在高麗的關鐸和張定邊發兵,進入遼東,牽制元廷。”
“總而言之,我們雖然是多路出兵,戰場非常大,看似消耗很多,但是真正要打的只有兩處……在西,是潼關,在東,是大都!仔細算下來,消耗並不會太過驚人。”張希孟頓了頓,又道:“李兄,其實你用不着擔心,不會出現虧空沒法填,不得不拿人命填的問題。”
李善長勐地吸了口氣,老臉不由得紅了,“只要張相願意庇護,我自然是不怕的。”
李善長又坐了一陣子,這才起身離去。
等他走了,江楠就提着一個赤金的長命鎖出來了,重重摔在了張希孟的面前。
“這個李善長,沒事獻殷勤,他送這個什麼意思?”
張希孟哈哈大笑,伸手從桌上撿起長命鎖,仔細看了看,還挺結實,沒什麼損壞,這才笑道:“你還不懂?他哪是給咱兒子送,分明是給他自己求的!”
“給他自己?他犯事了?”江楠立刻來了精神,也可以稱作職業病發作。
張希孟思量片刻,搖頭道:“李善長未必就牽連進去,但他這個人啊,鼻子長,善於聞味。我猜他是知道一些狀況,這一次大舉用兵,萬一爆發出來,主公回頭找他算賬,李相公的腦袋就未必還能留在脖子上了。”
江楠低垂着眼皮,稍微思量,就道:“也是,這些年陛下時常征戰,就連你也不在京城,什麼事情都是李善長做主,這一次又是這樣個,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情呢?”
張希孟笑容不減,突然道:“你聽誰說的,這一次主公會親自領兵?假如主公不走,李善長又怎麼做主?”
“什麼?”江楠大驚,“不可能的!幾十萬大軍調動,陛下不跟着,他不會放心的!無論如何,也會御駕親征啊!”
“哈哈哈哈!”
張希孟忍不住大笑,“你低估了主公,也小看了咱們的大明!放心吧,這一次主公不會走的。他要留守應天,這麼多路兵馬出動,他只有留在應天,才能及時微操。”
江楠還是不敢相信,朱元章居然能放心幾十萬人馬出征,誰給他的自信啊?
而此時此刻的皇宮,朱元章正趴在地上,朱老四放肆地騎在他爹背上,嘴裡駕駕喊個不停。
馬皇后走來,忍不住道:“就屬老四磨人!好好玩吧!下次見面,又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在地上做馬的朱元章笑着,隨口道:“妹子想岔了,這一次咱要留在京師,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