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珍出兵,毫無疑問是堵死了陳友諒最後的生路,其實只要他不幫着陳友諒,能切斷入蜀之路,就已經足夠了。
九月入秋,以徐達和常遇春爲首的兩員大將,各自統御兵馬,自江北江南,分成兩路,大舉進入湖廣境內。
大戰猝然發動!
尚未動兵之前,中書省便開始調集軍械糧餉,籌備作戰物資。
自上而下,緊鑼密鼓,不敢有半點懈怠。
超過二十萬精兵,後勤民夫近五十萬。
作爲當世第一的戰爭機器,隆隆作響。代表朱元璋一統天下意志的大軍,開始了千里征戰。
身處核心,張希孟最能感覺到戰爭的磅礴,也能體會到戰場的無奈。
除了將士,民夫之外,還有後方的作坊,生產軍械的匠人,縫製衣物的女工,各地採買膠漆的書吏。
全都算起來,幾乎有百萬人,投入到了這場大戰之中。
每天的軍需開銷,就如同流水一般,嘩嘩作響。
爲了這一戰,李善長囤積了超過三百萬石糧食,可僅僅剛開始,就有一百萬石消耗掉了。這裡面有一半都是在路上消耗掉的。
光是各種開支的賬單,就讓人頭暈目眩,難以招架。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工資要一個月一個月掙,遇到了裝修房子的時候,卻是幾萬幾萬那麼花……心都在滴血。
但是又有什麼辦法?
只能咬牙撐着唄!
沒事的時候,瞧李善長在中書省作威作福,很是舒服,除了面對張希孟之外,盡顯百官之首的威風。
可到了打仗的時候,老李瞬間就成了老黃牛,沒日沒夜地熬着,一筆一筆的物資糧餉分派出去……也沒有個什麼計算機輔助,全國的財力、物力、人力,都在他的心裡裝着,通過一個腦袋,一張嘴,分派下去。
所有官吏,都要來中書省領命。
李善長大呼小叫,沒有幾天下來,就已經聲音沙啞。其餘諸臣,也都是忙得昏天黑地,不敢有半點懈怠。
雖然這些人未必良善,甚至難保有不少貪官污吏,但是在當下,多數人還是盡職盡責的。
相比之下,張希孟的事情還是輕鬆了不少,他只需要和朱元璋一起,商討軍情,制定大略即可。
這一天,君臣談到了臨近中午,面對着中書省送來的單子,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
“花銷還是太大了,剛開始,就超出了預算的五成!李善長這個蕭何,本事也平常啊!”老朱氣哼哼說道。
張希孟卻是沒有言語,或許吧,老李的確不行,但是誰又能比他做得更好呢?
朱元璋似乎也察覺到自己過分了,隨即壓低聲音道:“先生,說實話,咱手裡還有一筆錢,不知道能不能動?”
張希孟一怔,連忙道:“主公說的是?”
朱元璋輕嘆道:“朱英那孩子不是收了幾百萬貫嗎!他去嶺南之前,給咱留了三百萬貫。”老朱單手按着大腿,上身前傾,以請教的口吻道:“先生,你說這筆錢能動嗎?”
張希孟眉頭緊皺,他幾乎剎那之間,就明白了過來。
那小子還真把自己的話聽懂了。
朱英似乎不需要那麼多錢,只要讓人知道他很有錢就夠了……所以他給朱元璋留下了三百萬貫,給張希孟留了三十萬貫。
至於他自己,帶七十萬貫。
不過這筆錢也不是幹事的,恰恰相反,而是朱英用來擺排場,搞宣傳,講故事的……反正他是領悟了無中生有的精髓。
不過好在贛江航路已經暢通了,大庾嶺也經過整修……自紅巾起義以來,商路斷絕。尤其是海外商人,眼饞得不行,就是盼着茶葉瓷器等物。
只要商路暢通,財源滾滾,哪怕沒有一兩銀子,也足以變成金山銀山。
可話雖然如此說,朱英把大頭兒留了下來,也着實不容易。
“主公……這筆錢似乎能動,但是卻不能直接動。”
朱元璋一怔,“先生,你的意思是?”
“主公可以借!”
“借?”
“對!主公可以拿鹽稅作保,抵押發債,將這筆錢借過來。”
朱元璋更加發傻,自己一個天子,富有四海,全天下都是自己的,難道還要借錢嗎?
更何況還是自己乾兒子,跟他借錢,那不是搶孩子手裡的棒棒糖嗎?
咱老朱那麼沒格調?
“先生,咱當了皇帝了!”
“皇帝也不能隨心所欲,點石成金啊!”張希孟笑道:“主公請想,出兵收服了廣州的何真,這纔有嶺南通商,天賜良機一下子出來了,那麼多商人南下發財。還不是仰賴天子庇護?如果只是經商納稅,是不是顯得略有些不盡之意……主公向他們借錢,也是給他們一個報效國家的機會。而主公打贏了,商路拓展,機會來了,也好讓他們跟着分潤……臣以爲這事兩全其美,並無不妥之處。而且靠着債務關係,還把上下綁得更緊密了。過去主公也擔心過,商賈世家和咱麼不是一條心,現在有了這一層,至少那些願意購買債券,願意和大明榮辱與共的商人,總還是能相信的。”
朱元璋就默默聽着,眼珠時不時轉動。谷飤
說實話,他還是有點遲疑……老朱本來想的很簡單,就是單純把這筆錢挪用,等打完仗,想辦法填上,即便挖坑不填,還能把天子怎麼樣?
結果到了張希孟這裡,竟然鼓勵他向商賈借錢,還提出了一大堆的道理。
多多少少,讓老朱有點遲疑,張先生能想得這麼完滿,自怕早就盤算……難道是那份發展工商的建議,他又有什麼主意了不成?
老朱心中思忖,過了良久,他終於長長出了口氣,笑着點頭,“先生,那就按你的意思辦……不過此事先不要大張旗鼓,免得引起人心動盪,不好收場。”
張希孟連忙點頭,“主公放心,臣會安排妥當的,至於這個利息,臣看百分之三就夠了。畢竟這是主公借錢,風險很小,用不着太高的利息。”
老朱見他都想清楚了,也就點頭,全都聽張希孟的吧!
從皇宮出來,張希孟忍不住鬆了口氣,後背已經被溼透了。回想起這幾日和老朱商討軍情,張希孟都有些惴惴不安。
他不斷往借錢發債的路上領老朱。
雖說張希孟沒有私心作祟到影響軍務,但有些時候也失去了超然淡定,顯得急躁魯莽起來……他當然清楚自己的問題的。
還不是懷裡的三十萬貫鬧!
你想收錢,想揮霍,想享受……就不免心驚肉跳,坐立不安。遇到了事情,就進退失據……他突然明白了鄭士元的心境,他收了那麼多金銀,就只是藏起來,沒法光明正大享受。
吃的還是豆乾蠶豆,他享受到了這筆錢嗎?
很顯然沒有啊,他就是個很倒黴的保管員罷了!
到了張希孟這裡,這三十萬貫,雖然不算貪墨所得,但也談不上光明正大。他當然可以享受,卻還是心中有愧!
如果說當初被動清廉,讓張希孟耿耿於懷,總想有人來挑戰一下他的軟肋。但是真正有人幹成了,惴惴不安的反而是張希孟了。
說到底,他還是個沒有蛻盡小市民本色的年輕人。在他的心裡,也有個金銀如山,左擁右抱的美夢。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憑什麼就不能享受享受?
不過當他真的拿到了這筆錢的時候,張希孟卻發現自己根本承受不了,他一路走來,他寫文章,教導別人。結果到了自己這裡,卻做不到白玉無瑕,素絲無染……還是有點自欺欺人啊!
張希孟啊張希孟,你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去,還談別的東西幹什麼?
當真是打臉啊!
天理國法人情……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完滿?
揭發朱英,甚至壞了開發嶺南的大局?
顯然行不通。
跟朱元璋講,請老朱同意,這倒是沒問題,但就算得了這筆錢,張希孟也不覺得能坦然花出去。
沒有辦法了,正好軍需有個缺口,就讓老朱發債吧!
張希孟隨即以朱英的名義,買了三十萬貫的債券……而後他寫了一封長信,封存好,讓人連夜去追朱英,把債券給他,也把道理講清楚。
或許談不上完美,但終究是解決了。
張希孟一夜無夢……轉過天,他到了門下省,正好又碰上了江楠。
“張相,你可說過請我吃羊腿,鰣魚,不會忘了吧?”
張希孟略怔了怔,笑道:“可以,中午過來吧!”
江楠欣然答應,而到了中午,擺在她面前的,只有一碗陽春麪。
“張相?伱,你怎麼騙人?”
張希孟呵呵一笑,自顧自盛了一碗麪條給自己,隨後笑道:“你聽過一句話沒?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江楠一怔,“那,那這麼說張相是用不着卑職了?”
張希孟含笑不語,只是讓江楠吃麪,江楠氣得瞪眼睛,卻也無奈,只能大口大口嚼着,彷彿吃的是鮮嫩的羊肉一般。
“江楠,其實我今天吃這個麪條,卻是比什麼肉都要香甜……那一日你應該是誤會了,我沒有要辦李相的意思。”張希孟聲音略低沉道。
江楠怔了怔,突然失聲一笑,“果然,李相的公子還沒到嶺南,就算想送錢也做不到!彼時有本事送錢,只有一個人,而他斷然不會給李相送錢!”
張希孟頷首,苦笑道:“你現在怎麼想的?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江楠低着頭,輕聲道:“可是處理掉了?”
“嗯!借給了主公,充作軍費。”
江楠竟然微微一笑,而且越笑聲音越大,笑得兩肩抽動,最後才勉強控制住自己,擡頭看着張希孟,笑道:“這麼看來,張相倒也是凡人!”
張希孟輕聲嘆了嘆,“我也不敢自比聖賢啊!”
“孔夫子早年當官的時候,也是得志便猖狂。到了七十歲,纔敢說從心所欲。”江楠笑吟吟道:“張相這麼快就返璞歸真,在卑職看來,卻是遠勝聖賢啊!”
“馬屁拍得不錯!只可惜沒有賞賜,只有陽春麪!”
“陽春麪好!清白!”江楠連忙夾了一筷子,添到了自己的碗裡,笑道:“我現在也覺得這個比羊腿鰣魚更香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