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感到,項成賢被抓這件事,真是一件從頭到腳處處透着詭異的事情。曹大人雖然不明言什麼,對待自己也並不惡劣,但是他不肯賣人情的態度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而且兵馬司膽敢隨意陷害捉拿一個趕考舉子,甚至還不肯放人,這膽量真是不小。所以在背後必然還有更厲害的人,至少是比自己厲害的人。但一個人做事總有目的,那個人圖的是什麼?
方應物又想起那啼笑皆非的拙劣藉口,妓家爲何要污衊項大公子不給錢?那些妓家畢竟是做開門生意的,如果這種陷害客人的風聲傳了出去,誰還敢上門?她們不擔心這個問題麼?
從兵馬司出來後,仍沒有沒頭緒,方應物忍不住長嘆一聲,對左右道:“解鈴還須繫鈴人,兵馬司這裡問不出個究竟,看來該去那個杜香琴家裡去問問了。”
長隨王英老成一些,忍不住勸阻道:“那地方只怕有不妥之處,項家公子便是莫名其妙栽了。沒有明白內情之前,小老爺怎能以身涉險?萬萬不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豈能眼睜睜看着項兄身陷囹圄而無所作爲?”方應物斷然道,“我倒要看看這京師的老虎與我們南方的老虎有什麼不同,能迷得項兄神魂顛倒!”
“京師的老虎沒什麼不同,亦沒什麼意思......”另一個跟班方應石負手而立道,眼神很空洞,神情很滄桑,口氣很淡淡。
方應物與王英面面相覷,曾經的大種馬方應石確實有資格說這句話,不能不服氣......
乏味的生活需要調料,半個月來方應物難得出門一趟,雖然解決問題看起來挺麻煩,但解決問題的過程又何嘗不是一種放鬆。
教坊司這幾條衚衕距離東城兵馬司很近。步行用不了一刻鐘時間。走在衚衕裡,方應物看了看周圍,道路蕭條門前冷落,不像是煙柳繁華地,簡直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又問了個小販,才確認自己沒有走錯路。
打聽出杜香琴家地方,來到門口。只見得迎客的忘八蜷着身子,兩隻手籠在袖中,靠着外牆打瞌睡——此時日頭甚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王英高聲叫道:“兀那忘八!怎的看不見客人!”
那忘八猛然打個顫,睜開眼睛,瞅見方應物一行。用最短時間判斷出價值,連忙換上笑臉,高呼一聲:“公子有請!”
方應物一邊進院,一邊問道:“眼下杜香琴姑娘有空麼?”
“有的,有的,小人就請她出來。”忘八忙不迭的應聲道。
方應物暗暗犯嘀咕,這也太熱情了罷。哪有一點兒名妓的架子?在蘇州、杭州時不是沒見過花魁,接人待客哪有這般殷勤的。
隨後方應物被帶到一間窗明几淨的小廳內,屋中瀰漫着淡淡的清香。細看陳設並不繁複,但卻簡潔雅緻,舉目四顧令人心曠神怡,不像南邊那種簾幕重重、靜謐幽深的風格。
又有侍女扶着美人出來,盈盈一拜道:“奴家杜香琴,初次見面。還請公子垂憐。”
方應物細看美人,果然如同項成賢所言,膚白體頎明豔非常,細長眉容長臉兒,望之討喜可親。便迴應道:“是第一次來,只覺得這裡迎客有點太熱情,叫小生受寵若驚哪。”
那杜香琴擡起頭。笑道:“常言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只因公子來得正是時候。”
“此話怎解?”
杜香琴依舊巧笑嫣然的答道:“眼下是一年之中最清淡的時候,三五天也開張不了一次。好不容易盼來了公子這樣的金主,敝處嗷嗷待哺能不掃榻相迎麼?”
方應物大笑道:“你說話真有趣!與我們那裡的花國娘子不太一樣!”
原來如此。如今正是花界生意的最淡季,一是氣候原因,雖然已經是新年一月底,但春天貌似還沒有到來,依舊天寒地凍;
其次是節日原因,眼下還在正月期間,春節不算結束,正是闔家團圓的時候,若徜徉花街柳巷似乎有點不合時宜,除非沒心沒肺到極點的人。
婢女上了熱騰騰的茶水以及幾盤小點心,杜香琴姑娘一邊斟茶一邊主動問道:“奴家行三,只管叫三娘子即可。敢問公子尊姓大名?是哪裡人?似乎南邊口音,纔到京師的麼?”
方應物想了想,沒有表明身份,只說:“小姓方,自杭州來。”
“杭州?那可是好地方,出產的絲緞是奴家姐妹極其中意的。”杜香琴神色大爲驚喜,扯着自己襖子領口給方應物看:“公子瞧這面料,就是杭州貨。”
方應物目光所向不在領口面料,在乎領口內的一抹白皙也......
他微微走神間,又聽到杜香琴滿懷希冀的問道:“奴家還聽說,杭州西湖號稱天下第一湖,風光景物爲天下之最,心中神往,夢也夢過,怎奈無緣一見。公子自杭州來,那西湖可是確實如此好麼?”
美人睜着大眼睛求教,哪有不答的道理,方應物忍不住放開漫談。“敝鄉西湖要說美也是真美的,但天下美景數不勝數,單純論景色不比西湖差的比比皆是。
而這西湖之所以最出名,不僅僅是景色,還因有無數人物典故融合在景色中,故而景緻風物別有韻味,這是別處都不好比的,久而久之便成爲天下第一湖。”
杜香琴臉色微紅,神態興奮,嬌聲稱讚道:“公子所言極妙,奴家真真漲了見識,今日不虛度了。”
美人恰到好處的奉承和逢迎,叫方應物有點小虛榮,有點飄然......
他早聽說京城的妓家接觸人面極廣,天南地北九流三教高官顯貴無所不有,論才氣可能不如江南文化名邦薰陶出來的同行,但要談論各種人物事物見解,卻遠勝南方的同行。今日一見杜三娘,名不虛傳哪。
就他親自經歷看,南方妓家講究拿捏功夫,流行的是欲語還休、羞羞怯怯的風情,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勾得客人心頭癢癢,調戲起來很有快感。
京師這邊的妓家接人待物爽朗大方,善於言談調趣,對面而坐如沐春風,絕不叫你沉悶乏味。若用戲曲比喻的話,南方是文戲,北方是武戲。
又掃了杜香琴幾眼,方應物暗暗想道,這女子如此可人解意,難怪項成賢起了爲她贖身的念頭,也是情有可原。
不過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項成賢?
差點跑題了!方應物拍了拍額頭,自己險些被杜香琴迷暈了頭,忘記來到這裡的目的啊。他方應物是前來打探有關項大公子消息的,而不是前來品鑑比較京師青樓特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