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次日,旭日初昇,縣學生員聚講,諸生整整齊齊的站在明倫堂外空地上。今天還有項重要任務便是選舉一名貢生,去京城國子監坐監讀書。
這是項很嚴肅的事兒,從理論上說,選貢生的意義類似於一次科舉考試。成爲貢生並從國子監肄業後便具備了做官資格,這是大明朝官方認可的官員出身之一。
大明官員出身,講究的是三途並進,所謂三途指的是科舉、學校、雜流三種出身都有做官途徑。
科舉是世人耳熟能詳的,而且也是目前狀況下最正、最清的出身,官場中地位也最高;而學校出身一般指的是國子監監生出身,從國子監肄業後做官,但這種出身在官場中地位比科舉就差得遠了。雜流出身,多半是吏員轉變而來,地位更低,不必贅述。
上述這種情況反映到縣學這一級,走科舉道路的程序就是歲試,走學校道路的程序就是歲貢。
科舉實在考不中,又不想繼續堅持下去的,可以選擇監生這條道路,也不啻爲秀才們的另一條出路。
所以才說,今天淳安縣縣學選舉貢生的意義從理論上講,也是給人做官資格,相當於一場科舉考試,不過真實重要性差得遠。
淳安縣學中,年資最老的生員徐淮站在人前,幾位教官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並不在這現場,看來並不想幹涉生員內部選舉。
徐學霸彬彬有禮的對諸同學拱拱手,朗聲道:“如今又到歲貢選舉時候,按着朝廷章法,本該選年資最長者爲貢生。但在下自思才德不足,做貢生入太學恐貽笑大方,有失本縣門面,故而情願讓賢”
人羣中,站在方應物身邊的項成賢輕笑幾聲,低聲道:“徐前輩這幾句說辭,貌似與去年一模一樣,一個字也不差。”
方應物之前仔細打聽過,知道這徐淮是縣學資歷最老的在校生員,這麼多年也沒考上去,都該有四十歲了。但這種不能上進倒成了他把持歲貢的優勢。
因爲歲貢理論上是按年資排序的,徐淮這老生員也就擁有最優先權。只要他肯主動相讓,那麼應該讓給誰,他就有很大話語權了,又加上他本身就是多年學霸,更是能左右共生選舉。
想至此處,方應物也低聲道:“他這其實就相當於賣國子監監生名額,一年賣一個,倒是無本好買賣!今年不知收了別人多少禮,也忒厚顏無恥了。”
他們幾個小聲議論的時候,前面徐淮已經發完了感慨,“在下看來,楊遠楊同學爲人老成,課業出色,堪爲貢生人選,在下情願相讓。”
隨即便有人在人羣中呼應道:“徐前輩所言極是!”“此人選不錯!”“確實該着楊前輩了!”
縣學中學霸當然不止徐淮一個,但其他幾位學霸比如洪鬆、項成賢都是有志於科舉功名的,對貢生這種二流道路並不在意,更看不上監生科名,所以也懶得爲這事與徐淮計較。此時只冷眼旁觀,全當看戲。
劉衍道面色有些焦急,連連看向還按兵不動的方應物。但方應物並不着急,對他問道:“徐前輩推舉的楊遠是什麼人?”
見方應物問起對手,劉衍道恨恨又帶着幾分鄙夷道:“楊遠的資歷在縣學能排前五,如今年紀真不小了。
過往十幾年,楊遠的科舉功名之路一直不暢,大概今年忍不住了,便換心思想走貢生監生這條路。我看他已經買通了徐淮,要在今日造勢選他爲貢生。”
方應物萬分同情,嘆道:“也是十幾年科場失意的可憐人,聽起來和你差不多撲街啊。”
劉衍道聞言大受內傷,暗吐一口老血,滿肚子話登時噎住。
一直等到人羣裡叫好聲停住後,方應物這纔不急不慌的排衆而出,同樣的彬彬有禮,這立刻吸引了人羣的目光。方應物與徐淮之間的樑子人人皆知,不過衆人還是沒想到方應物真會跳出來。
只見方應物對徐淮道:“徐前輩,在下也有一個人選,我看劉衍道劉前輩人品出衆,道德純粹,堪爲貢生最優人選,前輩以爲如何?”
方應物突然出去說話,洪鬆和項成賢兩人好一陣錯愕。方應物並沒有與他們說起今天要狙擊徐淮的事情,所以這時候毫無心理準備。兩人不由得齊齊想道,難道方應物是臨時起意的麼?
徐淮收起笑容,冷冷的瞥了故意站出來搗亂的方應物幾眼,“人選已經議定,方應物你多說無用!”
人羣裡便有不少人配合着鼓譟叫囂,不停地斥責方應物無事生非;也有指責方應物這新人後輩沒大沒小、無自知之明的。
洪鬆和項成賢對視一眼,他們都明白今天毫無準備,多半是沒有勝算的。但是他們仍然硬着頭皮出了人羣,支持方應物道:“徐前輩說話未免太霸道了,方纔一直是你自說自話,如何就算議定了?”
徐淮冷笑幾聲,胸有成竹道:“議定不議定也不是你們說了算。待我將兩個人選稟報孟先生,由孟先生定奪好了。”
聽他說出這話,方應物等人皆心知肚明。只怕這徐淮早就打通了孟先生的關節,最後人選必然還是徐淮力挺的楊遠。
果不其然,僅過片刻,徐淮重新回到人前,神情得意道:“先生準了,人選就是楊同學。”
洪、項二人搖搖頭,這次提前準備不足,確實太無奈了。也不知道方應物到底怎麼想的,究竟是不是要成事?
而劉衍道聞言後深深的失望,這方應物今天也忒不靠譜了。他感到這次最大的失誤,就是太高看方應物的能力了,前日真是豬油懵了心,纔會把希望寄託在方應物身上!
方應物不爲所動,“這還不算完罷,下面你還要將人選送到縣衙,經縣尊準了並上報到京城。”
徐淮哈哈一笑道:“你這少年人乳臭未乾懂個什麼?我知道你和縣尊有交情,可是莫非你想靠着縣尊阻止吾輩麼?別做白日夢了!”
隨後,徐淮又底氣十足的說:“方應物你敢不敢與我打一個賭?縣尊絕對不會擬定人選的,最終人選還是要由學校選出!”
方應物知道徐淮說的都是實情。這年頭一個知縣,理論上的權力是無限的,轄境內沒有管不到的事情。但在實際操作中,知縣的權力又是極其受限制的。
這種限制不僅僅來自於上司,還來自於當地士紳。某種意義上,大明基層是是縣衙與士紳共治的體制,遇到強力的地方士紳,知縣也要敬三分。
而知縣父母官與本地士紳之間權力邊界的劃分,是看不見摸不着的,但又確實存在於人們心裡。越了界,就是壞了規矩,就要承擔後果。
貢生名額是縣學士子內部事務,按淳安縣過去習俗是縣學推出人選,知縣不大幹涉,基本都是交由縣學生員自行處理,也算是士子生員政治特權的一種。
如果本縣汪知縣真敢強行指定貢生,那將是犯了衆怒的行爲。而在本朝一旦成羣的秀才激動起來,那真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任何官員也要退避三舍。
況且區區一個貢生,對當事人也許很重要,但在科舉出身的知縣眼裡,實在算不得大事,爲此壞掉傳統規矩導致讓別人側目不值得。
所以徐淮不相信汪知縣會親自幫着方應物推舉人選,不只徐淮徐學霸,周圍別人都不相信。如果方應物以爲依仗知縣就能強行指定貢生人選,那真是大錯特錯了。
方應物想了片刻,然後開口道:“你說的不錯,縣尊絕對不會擬定人選的,最終人選還是要由學校選出。”
這句話,彷彿是徐淮前面那句話的重複,幾乎一個字也不差。
徐淮聽到後只當方應物認輸了,他得意的笑了笑,“無膽鼠輩,真是無知無畏,現在知道天高地厚了罷?我這便叫僕役將人選送到縣衙去!”
圍觀衆人三三兩兩散去,不停的議論方應物,都覺得他這表現有點虎頭蛇尾。一開場方應物氣勢洶洶的質問,擺明了是要在歲貢事情上狙擊徐淮。但卻沒想到,連三把斧都沒有,方應物迅速的潰敗了。
項成賢小聲埋怨道:“你打算藉着歲貢由頭與徐淮當面衝突?那爲何不提前說明?這下弄得措手不及,讓我們一點還手之力也沒有。”
方應物不以爲意的答道:“兩位兄長有心了,其實今日不必勞駕你們,有在下自己就足夠了。”
洪鬆疑問道:“你葫蘆裡買的什麼藥?我不信你會如此白白認輸,一些後手也沒有。”
方應物仍然神神秘秘道:“兩位兄長稍安勿躁,到時便知,說出來就不靈了。”
洪鬆指着劉衍道說:“我們當然不躁,你還是想想如何安撫劉同學罷,我看這次你把他坑慘了。”
方應物毫不在意道:“那可未必。”
下午時候,諸生正在明倫堂中讀書,忽然有僕役走了進來,對徐淮道:“孟先生叫我告知徐朋友,縣衙父母大老爺那邊批的很快,已經送回縣學了。”
徐淮立刻轉身,對着唯一貢生人選楊遠道:“恭喜楊同學!”四周諸生也紛紛圍上來,恭喜楊遠有了國子監讀書機會。
那僕役臉色很怪異,“諸君先不要急着恭喜,其實縣尊是否了人選的。”
“什麼?”徐淮和周圍衆人大吃一驚,知縣居然會否決了他們的人選?難道這次知縣打算逾越規矩,不按理出牌的干涉貢生人選麼?這是吃錯藥了罷?
僕役繼續道:“知縣批語還說,他相信縣學生員,所以讓諸君繼續推舉人選。”衆人暫時又迷惑了,從這句看,知縣貌似還是講規矩的,這算怎麼回事?
方應物慢慢擠到徐學霸身前,再一次重複了徐淮上午說過的那句話:“你說的不錯。縣尊絕對不會擬定人選的,最終人選還是要由學校選出。”
項成賢忽然醒悟,想通了其中關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方應物這個主意簡直太陰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