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有一個很好的優點,那就是遇到逆境(此二字存疑)時很想得開,很善於調節自己心理。
劉府與方家都在西城,距離大概只有一刻鐘多路程,走在回家的路上,方應物便已經心平氣和了。他自我安慰道,入東宮抱未來皇帝大腿的人由自己換成了父親,沒準是一件好事情。
因爲他方應物太年輕了,即使今年一切順利,能中了進士併成爲東宮伴讀,那麼幾年後新天子登基時,自己也才二十多歲。
在朝堂上,二十多歲實在太年輕了,在大家眼裡只能算潛力股,不能託以重任的,即便大腿抱得再好,朝廷上下能讓二三十歲的人進內閣麼?大明朝什麼時候人才梯隊匱乏到需要讓二三十歲的人入內閣?
一個不好,他方應物就成了李東陽第二——此公十八歲中進士入翰林,被天下人視爲潛力股,然後又一個十八年快過去了,現在還在當“潛力股”,頂着略尷尬的李十八這個外號......
而父親方清之就不同了,他正是三十四歲的黃金年齡,五年後就是四十來歲。如果有輔佐東宮的從龍之功,那的確可以瞄着內閣坑位做做夢了。
方應物不求父親與三十幾歲入閣預機密的商相公、四十歲當大學士的謝遷這種幸運兒相比,但只要慢慢的按部就班正常升遷一番,再花十年時間或者更多時間,不出差錯的情況下入內閣概率還是不小的。五十歲入閣,那也很年輕了,六十歲入閣,那也不算晚!
所以方應物在心裡仔細比較起來,真的感覺到父親今年入東宮比自己入東宮所能得到的好處更大。
父親從龍可以混出一個內閣坑位候選資格,自己從龍大概只能按慣例升賞一個品級,例如七品變六品之類,孰重孰輕不言而喻。
換句話說。方家若想把這次從龍之功利益最大化,還真需要父親去輔佐東宮,自己去了有點浪費名額。
念及此,方應物自然而然的想開了,心胸頓時一片豁然開朗。思維繼續發散,自己的眼光應該放長遠一點,即便這次不能入東宮。那一二十年後還有下一次機會,前提是自己能步父親後塵中進士並混進詞臣之列。
入東宮這樣的機會大概多少時間一次,現任東宮能不能順利接替皇位,對一般人而言是未知的,誰也不知道將來如何,但他方應物卻很門清。再過一二十年。就該給下一個皇太子找輔佐大臣了,這個皇太子將是歷史上著名的大明武宗正德天子。
那時候自己的歲數正當年,可以想法子去運作,父子兩人從龍兩代天子,也是一段佳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方清之從衙門回到家,從下人嘴裡得知兒子出門的消息,便一直在庭院中踱步。心緒也很有些不安寧。
他知道兒子去內閣大學士劉吉那邊了,但關鍵是,方應物並沒有與他這個當父親的打招呼,便擅自跑到劉府去談判,這簡直是目無父親!
方清之每每想到此便情何以堪,自家這兒子,自己真是管不了了!此子連自己的婚事都親自去談,那還要當父親的幹什麼!
方應物進門時。便看到了在庭院裡兜圈子的父親大人,連忙上前小心翼翼的說:“父親大人且莫怪罪!先把重要的事情談完!然後再怪罪也不遲!”
方清之一想也有道理,還是婚姻大事比較重要,冷哼一聲,示意自家兒子開口。
此後方應物便有所選擇的將自己同劉棉花談話內容告知與父親,不過嚴守保密準則,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他與父親三觀不是很協調,說起話來就是這麼費勁,不過習慣也就好了。
方清之問道:“三年前你真答應過劉閣老招婿,現如今實在反悔不得?”
方應物重重的、決絕的、無可挽回的點點頭。“反悔不只成了不講信用之輩。而且還可能招致那劉吉的恨意,讓我家在朝中更難以立足。”
方清之長嘆道:“那如何與賓之兄去說?如果另有承諾在先,想來賓之兄還是可以諒解罷。”
方應物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面糾纏,一想自己要主動放棄當李東陽女婿的機會,還是挺痛苦的,那李東陽曆史地位可比劉棉花全方位的高大上多了。
他便又岔開話題道:“聽劉閣老的意思,好像陛下有大用父親之意,大概也正因爲如此,所以那劉閣老才更着急要與我方家結親。”
方應物是絕對不敢對父親說,劉閣老用一個東宮位置換了你兒子我。所以本末倒置,先說天子要大用父親,後說勢利的劉閣老便來搶女婿,聽起來還挺符合邏輯的。
方清之愣了愣,慨然道:“君恩深重,唯有戮力報之。”
方應物暗暗撇嘴,你老人家謝君恩還不如謝我......感覺沒甚話可講了,方應物便告辭父親,回房讀書去。
“慢着!”方清之主動叫住了兒子。
方應物縮了縮頭,無奈轉了回來,自己打了半天岔,父親還是記起自己擅自去劉府的罪過了?但方清之臉『色』卻很古怪,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話,這叫方應物非常納悶,父親到底在想什麼?
最終,方清之受不了兒子那“大男人別這麼婆婆媽媽”的眼神,“你說皇上大用爲父,是不是編纂《文華大訓》一書?”
方應物大吃一驚,今天怎麼都成了神人,連父親也被神機妙算的劉棉花附體了?他怕父親看出什麼破綻,所以剛纔沒有太詳細點明,沒料到父親大人竟然猜的如此準確。
方清之再次受不了兒子那“父親你居然有這種智慧”的驚奇眼神,忍不住開口解釋道:“新年開春以來,詞林坊局中除了尋常經史文書事務之外,爲東宮《文華大訓》此項算得上最重要差事。天子不會莫名其貌的用人,總歸是要用來做事的,爲父想來想去,大概也就是編纂《文華大訓》了。”
方應物十分激動,父親終於有點政治人物的思維了!欣然忘我的拍了拍方清之肩膀,語重心長的說:“官場生活真的很鍛鍊人,看着父親大人一點一點進步,爲人子者感到很欣慰啊。”
兒子無禮到這個地步,某父親實在忍無可忍,大喝一聲:“你敢目無尊長!”同時擡手便要打,某兒子抱頭鼠竄而去。
“回來!”方清之再次大喝一聲。方應物沒有挪動腳步,站得遠遠問道:“父親還有何事?”
方清之皺眉道:“你說若天子真讓爲父去編纂《文華大訓》,是不是與次輔劉公的事情有關?”
這與劉次輔有什麼關係?方應物莫名其妙,感覺自己有點跟不上父親的思路了,這可是很罕見的現象。難道在一夜之間,父親成長到如此地步了?
方清之道:“《文華大訓》的編纂是由內閣負總責,具體由劉次輔爲總裁官。近期紛紛擾擾,劉次輔顯然是做不下去了......”
忽然間,方應物如同五雷轟頂,痛苦的抱着頭蹲在地上。
劉次輔爲《文華大訓》總裁官,那劉棉花是幹什麼的?不過經他們方家父子齊心協力做過這一場,劉次輔這個總裁官顯然是不可能幹下去了。
要知道,《文華大訓》是天子爲了教導東宮太子而下詔編的教材,那麼劉次輔現在教子無方,還有縱子爲惡的嫌疑,道德上犯了相沖的錯誤,還有什麼資格和臉面負責總編教材?難道讓天子學他去教導太子麼?
所以順理成章的,肯定是換劉棉花爲總裁官,這總裁位置的功勞在太子面前都是情分。
也就是說,其實在這件事上,是他們方家父子幫了劉棉花的大忙,不然劉棉花哪來的總裁官差事!但是他方應物居然不知道!居然不知道!
否則與劉棉花討價還價時,他將多一個巨大的籌碼,今天在劉棉花面前也不至於如此被動了!
從利益交換角度算計下來,劉棉花也太佔便宜了!拿自己的東宮前途換父親的東宮前途也就罷了,竟然還拿方家幫他的人情當他自己的籌碼!
慘敗,徹頭徹尾的慘敗,劉棉花今天到底有多少明裡暗裡的連環坑?
這不僅僅是朝三暮四狸貓換太子,還是空手套白狼借雞生蛋!對自己的半子女婿都這樣,劉棉花還有沒有人『性』!
方應物氣得直跳腳,心裡連連哀嘆,不停的發誓今後離劉棉花有多遠是多遠、能不見就不見。穿越以來,他第一次被人打到沒有信心了,找了這麼一個岳父,今後日子沒法過了......
知子莫若父,方清之看到兒子的苦『逼』表情,雖不明覺厲,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仍隱隱的有所感覺。
他便主動問道:“聽了爲父的深刻分析,你是不是感到這次去劉府吃虧了?”方應物沉痛的點頭。
方清之嚴肅的教育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以後有事情要多多請教爲父,不要隨隨便便擅自當家做主,特別是婚姻大事。下不爲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