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王書辦唉聲嘆氣的離開,洪鬆略帶遲疑的向方應物道:“莫非方賢弟要趁機鑽營麼?”
方應物確實有趁機拿下一個秀才名額的意思,畢竟糊名考試誰也沒有把握,但能這樣如實回答麼?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啊,深有感悟的方應物答道:“在下奉商相公之命,與大宗師談一些事情而已。與朝政時局有關,不便與別人說,還請見諒。”
洪鬆和項成賢臉上都露出了幾分景仰神色,沒有再多問什麼,朝政大事啊,當然是他們兩個秀才只能仰視的。
此時天色已晚,三人又回到城中。上輩子俗語云,人生四大鐵,方應物與兩位公子幾乎要完成三個。
今天一起喝過花酒、雖然虛驚但也險些一起被提學衙門處分、將要成爲縣學同窗,自然而然、不知不覺之間關係更進了一層。
洪項二公子都是縣學生員,也都不耐煩住在學舍裡受拘束,同時也不便和妻子同住。所以兩人都在城中有宅子,而且相去不遠。
在方應物今晚去誰家住這個問題上,兩人小小的議論了片刻,項成賢道:“我還指望方賢弟輕搖三寸不爛之舌把賤內說服,故而必須要去我那裡。”
洪鬆便沒話說,只能對方應物道:“項氏大婦兇悍,此行殊爲不易,方賢弟保重!”
如此方應物便跟隨項成賢走了。到了家中,項公子吩咐僕役收拾外院廂房,將此作爲客房安排方應物居住。
項公子指着廂房道:“用具我就不撤走了,都給你留着。下次道試來了後,你繼續住在這裡,不須再另找別處了。”
忽然項成賢又悄悄塞給方應物一個錦囊,裡面有幾錠銀子,分量不輕。方應物嚇道:“如此厚賜,小弟何敢受之!”
“噤聲!”項公子悄悄道:“你先拿着,一會兒就說是你借給我的。”
方應物恍然大悟,原來這是項公子見不得光的私房錢,想要通過他的手洗白了。自己今天不但要說媒,難道還要充當洗錢角色麼?
方應物謝過。兩人又上了正廳,項公子去把妻子請了出來,與方應物見面,這也算是兩人關係極好的表示了,所謂通家之好也。
方應物與項氏娘子互相見過禮,一個稱“方家兄弟”,一個稱“項家嫂子”。
他雖不敢過多的端詳,但草草打量過,見這項家娘子相貌端莊、面如滿月、齒白脣紅,待人笑容可掬,並不像是兇悍妒忌的女人。
洪公子有點言過其實罷?方應物想道。
項成賢站在自家娘子看不到的視線死角,對着方應物擠眉弄眼,暗示方應物去說納妾的事情。
勸人娶妾這種事情,方應物兩世爲人還是第一次做。任他口才好,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這話怎麼開口才好?
在項公子再三用眼神催促之下,方應物只得硬着頭皮,斟酌詞句對項氏娘子道:“在下知道有女子仰慕項兄,情實可憐,以致相思成病。在下不忍見其傷心薄命,想在其中做個說合人。”
項公子站在自家娘子背後,伸出大拇指讚了一下。從這裡說起,角度選的甚好,首先引起同情心就好辦了!
項氏娘子聽到這裡收起待客笑臉,輕哼一聲,“方家兄弟小小年紀,說媒拉縴倒是很純熟麼?”
方應物大窘,前段時間有縣裡甚至鄰縣的十八路媒婆輪番登門。耳濡目染之下,當然也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了。
項氏娘子瞥了夫君一樣,又對方應物道:“你們讀書人,不去認真精研經典、討論學問,整日裡都琢磨些什麼歪門邪道?難道四書五經上,教導你們納妾麼?”
方應物心思轉了轉,連忙辯道:“項家嫂子所言不錯,《孟子》有之。《離婁章句下》這篇雲:齊人有一妻一妾。正所謂齊人之福也,項家嫂子敢說聖人不教人納妾?”
項氏娘子愣了愣,項公子大喜過望,在身後又給方應物豎起了兩個大拇指,不愧是善於解釋經典的小才子。若認真鑽研,將來會成爲大師級人物的!
呆了片刻之後,項氏娘子卻不服氣道:“若照方家兄弟這說法,根據經義妾身也要再納一夫。”
方應物還沒說什麼,項成賢先跳了出來,怒斥道:“胡言亂語!經義上怎麼會有一女二夫!”
項氏娘子冷冷道:“豈不聞朱子爲《大學》作序,序中雲:河南程氏兩夫。朱子都說過,爲何妾身不得如此?”
我靠!方應物和項成賢暗暗吐血三升。朱子原句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被項夫人一口截斷成了“河南程氏兩夫”,真真是好截斷!
項公子高聲駁道:“哪有你這般胡亂截取經義!”
項氏娘子咄咄逼人道:“你們寫八股文,題目不就常常截搭經義詞句麼?爲何妾身就不能?”
這話倒也沒錯,八股文題目爲了防止猜題和不重複,經常隨意截斷經書句子,或者再隨便前言不搭後語的組合起來,形成怪異偏門的題目。
方應物悄悄擦了擦汗,可以斷定這項氏娘子必然也是出自書香世家,竟然堵得他無話可說。
果然十分不好惹,難怪洪公子也鎩羽而歸躲之不及,自己不明內情纔來當這個冤大頭說客。
所以還是三十六計走爲上罷!方應物趁着他夫妻二人說話時,轉身就要走人。項成賢眼角瞥見找來的盟軍打算臨陣脫逃,連忙喊住道:“方賢弟慢着!”
方應物無奈立定,又聽到項前輩對自家夫人說:“你執掌家用,只管推脫家中無錢,但這不成問題。方賢弟古道熱腸,願借給十兩使用,今日他把錢都帶來了!”
險些忘了還有這件事方應物只得回來,從懷裡掏出裝着銀子的錦囊遞給項公子——正是先前項公子偷偷塞給他的那個。並豪氣干雲、十分大方的說:“何須掛齒,不用急着還!”
項公子手持錦囊,對着夫人搖了搖,“錢不是問題了,還有何話?”
“給妾身看看。”項氏娘子伸手道,項公子便把錦囊遞給了她。
項夫人打開錦囊口子看了幾眼,果真是白花花的銀子,又輕輕在手中掂了掂,重量確實約摸十來兩。
看完之後,她將錦囊收進自己的袖子,白了項公子幾眼,忽然柔聲道:“既然夫君真想納妾,那麼妾身情願做小,這銀子就當是買了我罷!”
方應物瞠目結舌,不由得對項前輩產生了萬分同情。娶了這種妻子,怎麼可能斗的過。他這輩子就死心罷
今晚他方應物和項前輩兩人齊上陣,居然也徹底慘敗了!項前輩不但沒有說服夫人,還將私房錢十兩搭了進去,實在偷雞不成蝕把米。
項夫人又轉身面對方應物,再次笑容可掬,“方家兄弟,既然你視夫君爲兄長,那妾身也算你長嫂。
忽的想起一門好親事,嫂嫂欲在此爲你參詳參詳,想必小兄弟不會駁掉嫂嫂這份臉面罷?
這家女子,只是相貌差了些。但也沒關係,娶妻娶德,至於門戶絕對配得上解元府第”
方應物苦着臉,連連作揖道:“小弟我方纔飲酒頭暈,不能周全事情,先下去睡覺,兩位就此告別。”
說罷,他便急急忙忙逃出了前廳。再不走人,連自己也要搭進去了!
次日,方應物起了牀洗漱過後,便來到縣學側邊小門所在的巷子裡。昨天與那王書辦約定好在這裡見面,然後王書辦想法子將他送進縣學去。
等到了半個時辰,果然看見王書辦悄悄過來,塞給他一套衣物。“換上這雜役短衣,一會兒讓你冒充雜役進去,免得被別人注意到,惹出閒話就不好了。”
王書辦這話在理。這次道試不僅僅是淳安縣一個縣,聽說大宗師讓南邊鄰縣遂安的童生也過來一起集中考了,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縣學附近,必須小心。
方應物只得換上粗布短衣,又將髮髻弄得稍稍鬆散,勉強掩人耳目而已。
然後隨着王書辦加入了送菜的隊伍,一直到了縣學側角小門外。
只能容納單人通過的小門從裡面打開,王書辦等人卻不進去,將幾大框蔬菜放在了臺階上,隨即送菜雜役走了,而王書辦和方應物退後到十步外等待。
其後便有幾個雜役從裡面出來,擡着菜筐向門內走去,王書辦看看周圍無人,趁機推了一把方應物,示意方應物跟上去。
方應物會意,連忙上前幾步,擡起另一個菜筐,跟着前面人進了縣學內部。
這幾個雜役大概是提前得過打點的,沒有對方應物表現出絲毫訝異,就好像方應物本來就是他們當中一員似的。
如此這般,方應物混進了已經被用作考場的縣學。在縣學內部,都是許入不許出的雜役和文吏,相對就鬆散的多了。
任由方應物轉來轉去,沒人盤問檢查。一刻鐘後,他找到了位於後堂的提學官臨時公房。
守在房門外的,是提學官長隨,上次也隨着李提學去過上花溪村。他見到方應物突然出現在面前,嚇了一大跳。
方應物唯恐節外生枝,搶先低聲道:“速去稟報,在下爲商相公的事情前來拜見大宗師,誤了事惟你是問!”
那長隨張了張口,卻沒有說什麼,轉身就進了公房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