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館裡,雜役見客人都走了,正在堂屋中打掃收拾。卻又看到一個嬌滴滴的美人走了進來,後面則是欽差大人方應物。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她與欽差大人是什麼關係,但衆雜役都很知趣的退下了。
這美人確實是方應物的老“相好”了,原杭州城花魁娘子袁鳳蕭是也。只是四年不見,冷不丁出現在這裡,確實叫方應物嚇了一跳,挺擔心這袁姑娘跑過來是爲了逼婚的。
回到屋中坐下,方應物再次問道:“袁姑娘怎得在此?”
袁娘子卻答所非問,“聽說方大人前番兩次路過杭州,皆未來見奴家,叫奴家可是很傷心。好歹也是故舊之人,難道如此緣慳一面麼?”
方應物無奈道:“你也知道只是路過而已,本官身上奉着詔旨,不便在杭州多停留,你實在多心了。”
袁鳳蕭便順着話頭道:“奴家自然體諒方大人的難處,後來打聽到方大人駐節吳地,正好距離杭州想去不算遠,故乘舟而來,與方大人見面。唉,有個古人說一諾千金,不知道方大人聽說過麼?”
方應物苦笑幾聲,未免有點小小的尷尬。當年說好幫袁花魁解決終身大事,但最後無果而終,方應物也離開杭州赴京趕考。一晃就是四年過去。這份人情一直欠着,但實在不好還,自然是能躲就躲着了。
“你數百里跑過來,總不會是相思成災罷?這麼幾年了,憑藉袁姑娘你的相貌才情,難道你還沒找到夫家麼?”
“總是沒有合意的......再說你們父子都是浙人的門臉,奴家給方大人你守着身子,又有誰能這麼不開眼,敢來找奴家提親?”
在蘇州府舉步維艱的方大欽差許久不曾聽到這種令人陶醉的諛辭,很是回味了片刻,然後才道:“你這話太過了!”
袁娘子抿嘴一笑:“不瞞大人說。我今天到此,可是爲了解方大人你的燃眉之急。”
在女人面前,方應物很是繃得住架子:“本官哪有什麼燃眉之急,需要靠你來解決?”
“方大人莫不是要被人從公館趕走?”袁娘子反問道。
方應物聞言訝異。那府衙小吏纔剛剛來過,袁娘子又是怎麼知道的?難道還能提前知曉此事?
袁娘子抿嘴一笑:“奴家有個手帕交,在蘇州這裡做畫舫營生的,手底下還有三五個姑娘。前日到了蘇州,奴家便先去投靠到她那裡歇腳,然後聽到了一些與方大人有關的隱秘事情,不知道方大人你有興趣否?”
方應物不以爲然,“你能知道什麼......”
隨即方應物突然想到,青樓楚館這種地方,很容易使人陷入放鬆狀態。嘴巴自然就不牢靠了,然後便能傳出一些內幕消息。
但袁娘子卻就此閉嘴不說了,只揮着小團扇,對方應物笑而不語。
方應物愣了愣,忍不住說笑道:“你這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習性。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是不是又想從本官這裡交換什麼?”
袁娘子忽然起身,盈盈跪倒在地,俯首道:“請方大人爲奴家報仇。”
對這個回答,方應物無比意外,疑問道:“報什麼仇?”袁娘子又答道:“身世之仇!”
方應物沉吟片刻,沒去問前因後果,直接問道:“仇家是誰?”
袁娘子忽然淚如雨下。咬牙切齒的答道:“蘇州平門外的韓家。”
方應物若有所思,他南下之前當然做過相關功課。知道這個韓家也是蘇州大族,就在本朝出過一位名氣相當大的高官,就是左副都御使、巡撫、提督兩廣軍務韓雍,其實就是兩廣總督。
成化初年有三大患,一是北邊套虜。二是腹地鄖陽流民,三是廣西瑤亂。其中廣西瑤亂就是韓雍以文臣領軍一手平定,堪稱是王越式的人物,所以名氣很大。
其實應該說王越像韓雍,而不是韓雍像王越。當年先皇打算提拔一批懂武事的大臣。曾經說過“要找像韓雍的”,王越才因此得到賞識。
不過這位韓大人雖然名氣巨大,但晚節不太好,被人彈劾致仕,然後一直閒居在家。目前已經不在人世,前兩年剛剛歿掉,子孫估計連孝服也還沒除去。
所以聽到韓家兩個字,方應物不能不慎重。但是他在南下之前,知道徵稅艱難,地方土豪阻力也不會小,所以就有想找田土廣大的劣紳問罪,然後殺雞駭猴的想法,韓家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良久之後,方欽差纔對袁娘子道:“本官不知道你是什麼身世,如果確有冤情,韓家果有不法情事,可以盡力爲你做主。”
袁娘子站起身來,不復言笑無忌的樣子,很懂事的說:“大人言重了,奴家怎敢要挾欽差?些許陳年往事不用着急細說,等到大人得了空,再聽奴家囉嗦也不遲。
先前奴家與那位姐妹閒聊時,恰好說到方大人你。她卻道,昨晚在畫舫中偷聽到幾個人議論方欽差,其中爲首的年輕人被稱爲林大人。”
林大人?方應物稍加思索,便猜出這很可能是林千戶,放眼蘇州城裡還真沒聽說過第二個林大人。“他們怎麼議論的?”
“那幾個人情緒不太好,喝酒喝多後,說話便很放肆。奴家那朋友雖然聽得不全,但也依稀聽到說把方欽差趕出去,給方欽差一個教訓云云。
最後,那林大人比較遲疑,後來另一人便說這算是給王公盡孝,勸林大人不用爲此擔心。”
本來方應物態度很隨便的聽着,但聽到最後這句,眼神一亮,追問道:“你確定你轉述的準確?”
進來半晌,此時的方應物最爲熱情,袁鳳蕭得意的說:“字眼可能有出入,但大意肯定是不錯的。”
方應物不禁皺眉沉思起來,以他的精明,從這隻言片語中,立刻就能覺察出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
王公自然指的是採辦太監王敬了,什麼叫算是給王公盡孝?將自己從公館裡趕出去,林千戶爲什麼要擔心?
想來想去,唯一的解釋就是,府衙讓自己搬走,其實是奉了林千戶的指使。但林千戶卻沒有從王敬那裡獲得許可,屬於揹着王敬擅自妄爲。
而府衙那邊的李知府卻誤會了,以爲林千戶傳達的是王敬的意思。
林千戶是一個淺薄的人,他的腦子比較簡單,覺得假傳乾爹命令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李知府可不是林千戶這種頭腦簡單的人,而且恰恰相反,甚至還是相當的多思多慮,心中彎彎繞繞不見得比他方應物少。
所以李知府在產生誤會之後,肯定在頭腦反覆思量過,最後判斷欽差太監王敬與他方應物正式撕破臉了,不然王敬爲什麼要逼宮方應物?
凡是這樣的時候,就是豪賭站隊的時候,贏者通吃,敗了便失去一切。權衡之下,李知府選擇了破罐子碎摔,下了決心去抱太監大腿。
這情況看似不可思議,但官場上什麼樣的人都有,什麼不可思議事情的背後都有內在的原因。
大道三千,反正另一條路沒希望了,藉着王敬出人頭地未嘗不可,無論如何,王公公也是在天子面前能直接說上話的人。至少就目前來看,王敬比方應物硬的多。
但很可惜,李知府弄錯了一件事,千戶王臣的所作所爲並非是採辦太監王敬的授意......別說李知府,就是方應物自己也沒想到林千戶是瞞着王敬行事的。
見方應物許久不說話,袁娘子主動問道:“這個消息,可否解大人燃眉之急?”
方應物點點頭道:“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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