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師裡,都察院衙門堪稱是最高大上的衙門之一。在這裡大門有一個門子姓丁,今年五十餘歲,人稱老丁頭。
土木堡之變那年,老丁頭還是丁小哥兒時,他就來到了都察院大門服役看門,至今已經超過三十年。
都察院裡都是御史言官,往往就代表着士林輿論,動輒就要牽連進朝廷風波里去。能在這裡守門三十多年,老丁頭的見識絕對不遜於大多數官員。
不過最近身子不大好了,老丁頭準備讓一個侄子接他的班,今天就將這個年輕人喊過來一起守門,並傳授一些掌故。
年輕人望着進進出出的御史老爺們,很有些熱血沸騰的感覺。這些人可是朝廷的脊樑和風骨,代表着公理和正義,能爲這些正人們守門,不禁產生了與有榮焉的驕傲。
老丁頭看在眼裡,不禁啞然失笑,對侄子敦敦教誨道:“身份並不代表着榮耀,我見過最高尚的太監,也見過最卑鄙的御史......”
忽然從街口處傳來嘈雜沸騰的聲音,老丁頭便停住了講話,起身翹首觀望。他看到有六七個衙役出現街上,中間還擡着一副擔架,擔架上有什麼一時間看不清楚。
老丁頭稍稍疑惑,卻又見這六七個衙役朝着都察院大門來了,有個領頭的衙役指着擔架,對他道:“此乃貴院委派出巡城御史,在宛平縣衙被百姓毆成重傷,奉縣尊之命給貴院送回來。”
都察院裡有一百多御史。老丁頭在這裡守門,不見得能都認識。但起碼大都面熟。不過他此時看向擔架,實在認不出個一二三來......
不是老丁頭已經老眼昏花,而是這擔架上的“御史”鼻青臉腫、血肉模糊,根本就看不出原來的人樣。便忍不住問道:“哪個巡城御史?”
衙役答道:“乃是趙文煥趙大人!”
老丁頭聞言大驚失色,心裡極其駭然,他在這裡守門三十年,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事情!一個號稱監察百官的御史被毆打到幾近斃命,然後大搖大擺的被送回來!
想至此處。老丁頭疾言厲色的質問道:“你們縣衙都是吃乾飯的麼?竟然放縱暴民毆打巡城御史!”
衙役不屑一顧的“呸”了一聲,大聲的嘀咕幾句“什麼玩意”,然後放下擔架扭頭就走。
老丁頭的侄子在一旁目瞪口呆,怎麼這都察院看起來也不像是那麼高大上,好像連這幾個縣衙衙役都不把都察院放在眼裡。
就連見多識廣的老丁頭也徹底震驚了,這個世道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一個卑賤的衙役也敢在都察院大門前胡亂辱罵?
其實御史被打成重傷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有一種人做過這樣的事情。那就是天子用廷杖教訓進諫言官!
但從來沒聽說過有御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百姓打成重傷,這是都察院的極大羞辱和挑釁!更別說那些衙役的態度!
老丁頭連忙指揮別人將擔架擡進都察院門房裡,然後他迅速衝進了都察院儀門,向掌院的右都御使戴大中丞稟報去。
而戴大中丞聞言久久失神,做夢也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的。昨天他爲了整治方應物。剛把這趙文煥派遣爲巡城御史,今天就直接在縣衙被毆成重傷並送了回來!
這算是什麼?是毫不留情的羞辱?是肆無忌憚的挑釁?戴大中丞忍不住又追問道:“到底具體情況如何?”
老丁頭也說不出來,送人過來的衙役根本就沒有詳細說明情況。戴大中丞便又吩咐道:“還不速速去打聽!”
這很好打聽,那些縣衙衙役一路擡着擔架招搖過市,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並口口相傳事情經過。消息早就轟動西城了。沒過多久,戴大中丞就曉得了這出事件的全部詳細過程。
他原本認定。這絕對是方應物搞的鬼,而且這也是一種壞了規矩、毫無下限的行爲,絕對不可饒恕,他發誓一定要報復回來。
但得知事情過程之後,戴大人卻發現,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怎麼看也像是趙御史自己作死,根本抓不到方應物多少錯處,想要報復也找不到什麼根由!若雞蛋裡挑骨頭的話,也只能說方應物保護不力了。
可是戴縉已經顧不上琢磨報復方應物了,他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都察院和東廠勾結聯手的醜聞被爆了出來,面對即將出現的輿論風暴,他這責任人哪還有心思去報復?
不客氣的說,方應物大張旗鼓的公開把人擡回都察院,大概就是存了掀起風暴並將矛頭直接指向他戴縉的意思!
“什麼?不止是這邊,宛平縣縣衙還將那東廠番子的屍身送回東廠?”於是戴縉又知道了,方應物並不滿足把故事侷限於趙文煥與柴東兩個小人物之間,他想對朝廷講一個都察院掌院右都御使和東廠提督的故事!
按下都察院這邊不表,類似的事情也在東廠重演了一遍。只不過東廠不像都察院這樣在乎醜聞不醜聞的,東廠更在意的是臉面問題。
都察院那邊被送回來的人是半死不活的,東廠這邊被送回來的卻是一具早已死透的屍體,還他孃的沿街示衆就差敲鑼打鼓了!東廠靠的就是兇名嚇人,何曾被人這樣羞辱過!
東廠提督尚銘見到柴東的屍體,登時暴跳如雷,連續砸了幾隻茶盅。他並不是爲了一條人命傷心,他憤怒的是最近才扔掉了“最窩囊廠督”的帽子,今天就這樣被人把臉打的啪啪響,簡直就是顏面無存!
同時尚廠督還有點後悔,本來那方應物不聲不響的很低調,是自己主動要去拾掇他。魚沒吃到反而沾了一身腥,實在顯得自作聰明瞭!
不過與戴縉一樣,尚銘也是感到了一絲懼怕。東廠暗暗逼着苦主去找方應物告國舅週二爺,這下全都曝光了,太后那邊萬一有所誤會就是大麻煩了。
所以尚銘知道當務之急是什麼,他立刻起身,攜帶着重禮前往慶雲侯府拜訪,託了周家大爺出面,力求消除其中誤會——他尚銘只是想找個由頭給方應物挖坑,並非是蓄意給周家找麻煩。
擺平了這邊,尚廠督才能心無旁騖、專心致志的應付接下來的暴風驟雨。
這起民變事件不但在民間傳開,在朝廷裡也飛快的傳揚着。談論起此事,上下輿論大譁,幾乎呈現出一邊倒的情況——
一個本該代表正直的御史竟然與東廠番子勾結起來,去陷害清流界後起之秀,這真真是駭人聽聞的特大丑聞!
大家都是老江湖了,沒有人覺得趙文煥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個地方是一種巧合,也沒人會認爲趙文煥擅權審問方應物是爲了表現風骨!
最讓輿論憤怒的是,連號稱朝廷脊樑、最後良心的言官都出了這種大丑事,那官場的底線在哪裡?
至於趙文煥被毆成重傷,這都是細枝末節的問題,在大義面前不值一提,反正這趙御史又沒有光榮犧牲。就連都察院御史也紛紛躲之不及,沒有一個人出面爲趙同僚辯解的。
至於死了一個東廠役頭,這更無所謂,文官們並不在意這種特務番子的小命。
此時此刻,朝廷上下都在靜靜等待着。等待着事情的另一個主角,也就是方應物的奏疏。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方應物不可能不上奏。只要奏疏一出來,大概就要引發一場大風暴,而方應物的調子很可能要影響到後續的走向。
一時間,小小的方知縣又成了萬衆矚目的焦點,大家都在期待他的出手。即便是縱橫宦海數十年的老江湖,也從來沒有見過像方應物這樣屢屢高光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