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收起信件,擡起頭來對劉楓苦笑幾聲,“老泰山太看得起小弟我了!我可只是六品知縣,這可叫我如何是好?”
劉大公子聽到方應物的話,臉上現出迷茫之色,很有“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的風範。
方應物搖搖頭就此不提,這大舅哥大概只是幫着傳話遞信的,其中內情八成真不知道,劉棉花也不會對他這局外人傳授機密,問他也白問。
晚間散衙後方應物便專程去拜訪兵部張侍郎,進了張府,賓主落座後張侍郎坦誠道:“吾已經寫信詢問劉公之意,並將近日京城情勢告知。他回覆說其實再等三年也可以,只是眼下有這麼個機會,讓你練練手也無妨。”
方應物雖然沒多大興趣去再搞兔子搏獅的事情,這樣的事情偶然爲之還好,搞多了會死人!
但今次還是要試試看,道理也很簡單。既然身處在這人脈網裡,享受了人脈網帶來的好處,那麼該盡到義務時就不便推脫。不然傳出一個“孤介不近人情”的口碑,惹得人人敬而遠之就不好了。
要是不成就算了,反正劉棉花的意思好像就是讓自己練練手。不過這時候更讓方應物好奇的是,這張侍郎的態度未免太奇怪了罷?
他好歹也是堂堂的正三品實職部院高官、兵部二把手左侍郎,完全具備接班兵部尚書的資格,怎麼表現的一點主觀能動性都沒有?難道還真指望自己這種小知縣神機妙算助他上臺?
故而方應物忍不住詢問:“少司馬本心意下如何?不知有何良策?”
張侍郎很灑脫無所謂的答道:“劉公算無遺策,本官別無想法,只聽從劉公吩咐便是,至於其他的沒有多想。”
想了想又道:“現如今一切拜託方大人籌謀了!”
方應物無語,很想衝動的上去掐住張侍郎的脖子問一句:這全都是爲你操心。你自己卻沒事人似的,到底是真淡定還是假淡定?
張侍郎自然也有張侍郎的心思,他知道,做官想要做到三品,憑藉人脈實力、機緣運氣、功業政績、個人才幹都有可能。八仙過海各展所長而已。
但從三品上進到幾乎算人臣之極的二品,那就只有兩種路徑了——要麼是名滿天下、聲譽隆重、衆望所歸;要麼是朝中有人援引,通俗的講就是有大佬爲你撐腰、把你力挺。
張侍郎早就自思過如今的處境,首先,自己絕對不是那種,名動天下的人物。現在高官裡只有一個人能當得起名動天下四個字,那就是江南當巡撫的王恕,號稱本朝第一正人,他張鵬還差得遠。
其次,他的恩主劉棉花丁憂回鄉,並不在朝。那麼在朝中就暫時沒有夠資格的強人會一力支持自己。。
總而言之,自己可謂是一沒有名望二沒有靠山,憑什麼能走出這魚躍龍門的一步?侍郎和尚書那就是半神和真神的區別,這一步難度甚至大於從七品做到侍郎的難度。
所以看透宦海世情的張侍郎從一開始就主動把自己的希望壓下去了,既然不抱希望自然也就淡定的無所謂了。
至於恩主劉相公的意思,張侍郎也明白,恩主就是藉此機會鍛鍊一下這位大有前途的女婿。培養未來的接班人,任由他胡鬧了。
方應物向來好勝,信奉十倍努力百倍收穫,自然表示不理解張侍郎怎麼就如此淡定......只能長嘆一聲,自己真是個操心的命,今次這事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收拾一下心情,方應物拉着張侍郎繼續商議,“你是兵部少司馬,應當知道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先看看你的對手都是誰?
目前朝中兩大巨頭自然是萬首輔和劉次輔。在兵部尚書的爭奪裡,應該是劉次輔更爲急迫一些。因爲他剛在內閣位置爭奪上輸了一陣,必須要找回場子。
萬首輔這邊我聽說過,一直想將黨羽尹直從南京尚書任上調回京師,但這個品級的位置本就不多。空懸的兵部尚書倒也合適安置。不過劉次輔這邊會推出什麼人選?倒要打聽打聽。”
張侍郎話不多,這時候突然開口道:“這我聽說過,可能是延綏鎮巡撫楊大人。”
方應物猛然一拍額頭,這還真有可能!
那楊撫臺今年正好任期結束,在延綏鎮政績卓越(還是靠他方應物奠基的),同時延綏鎮又是軍鎮,這樣的知兵巡撫回京接替兵部尚書相當名正言順。
更重要的是,楊撫臺是山東人,與次輔劉珝乃同鄉,劉珝不支持他支持誰?前一段時間,不是還看到楊公子和劉家公子一起出現在教坊分司衚衕裡麼?
不過方應物愈發的頭疼了,楊撫臺是個老熟人,還是關係很不錯的老熟人。最要命的是楊撫臺是自己的前東主,將自己從榆林苦海救了出來委以重任,算是有恩於自己。這可叫自己怎麼去面對楊撫臺?
政治有時候就是這麼不近人情,方應物嘆息一聲,走一步看一步罷。起身對張侍郎說:“今日先談到這裡,在下告辭了。”
張侍郎忽然想起什麼,提醒道:“近日將有人彈劾你,你要警醒些!”
這是兩天來的第三次聽到別人提醒了,估計還是因爲在工地上斬殺幾個小營官的事情,方應物依舊毫不在意,禮節性的表示道:“多謝少司馬相告!”
方應物走到門口,忽然別有所思,又轉回來問道:“按說這兵部能管軍法?”
張侍郎點點頭,“近年來兵部權漸重,都督府權漸輕,軍法之事在外操由督撫便宜行事,在內也是多由兵部建言,自然管得到軍法。”
“口桀、口桀、口桀、口桀......”方應物忽然得意的笑了起來,捶案道:“大事可期矣!”
張侍郎一時間不明白,忍不住問道:“方大人想到了什麼?”
方應物停住笑聲答道:“本來在下只想藉此事看看,在朝中還有什麼潛在的不懷好意者,最後能引得多少人上鉤!但卻不料,似乎能爲少司馬所用,世間之事,真有因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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