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方清之扯了幾句後,天子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樑芳忽然打了個哆嗦,不會真讓自己去當解鈴人罷?
如今天子想要擺駕回宮,那幫大臣卻堵在了必經之地左順門,而自知理虧的天子又不想親自與之糾纏,肯定要想個法子化解掉,最起碼要把回宮的道路清理出來。
先前派出覃昌,被頂了回來;後來又派出方清之,被“噴”了回來。眼下若想死馬當活馬醫,貌似也只有他樑芳這個死馬了。
心念及此,樑芳大急,早知道今日出門前該看黃曆,不該在天子身邊晃悠!眼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天子說出口,否則金口玉言覆水難收,自己不去也得去了!
其實成化天子並沒有讓樑芳出去的意思,一是知道樑芳出去肯定沒用,且不提樑芳本人沒有這個能力和威望,更重要的是今日伏闕的根子並不在樑芳身上。
二是把樑芳這個導火索人物丟給伏闕百官,豈不說明他朱見深示弱了?成化天子不想丟這個臉面。
但天威莫測,樑芳又哪裡敢確定?又哪裡敢去賭?於是樑太監再次獻計道:“皇爺!爲今之計,須得王霸雜用文武兼施!不然朝臣必然得寸進尺,不明雷霆之威!”
鏡頭轉回左順門,在方清之離開後,左順門裡又恢復了平靜。只有幾列侍衛親軍和當值太監面無表情的盤踞在門裡,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宛如泥塑木偶。
“忠孝不能兩全”的方應物又一次成功完成了使命,正要揮手自茲去深藏功與名。卻被劉棉花輕聲叫住:“你別欲蓋彌彰的往後面藏了,在老夫身邊就好!”
方應物無欲則剛,對此本無所謂的,立足於落後劉棉花半個身位的地方。
劉棉花出神的望着左順門,又一次被不可預測的未知數而糾結。方清之回去後,天子又會派出誰來?又將要怎麼辦?
不明不白的等待是一件倍感煎熬的事情,劉棉花忍不住主動找方應物閒談起來,“依你看來,今日之事將會如何了局?”
方應物順口答道:“不外乎幾種,最好的結果是陛下虛心納諫,順從吾輩所請,金闕太平玉宇澄清,如此自然皆大歡喜。
劉棉花雖然因爲陷入“打無把握之仗”的境地而不安,但並不意味着智商降低,當即否定道:“這可能性不大!”
方應物又道:“既然如此,那麼文的使完後,也許接下來就要動武。”
“動武?”劉棉花目光一凝,若有所思。
方應物側頭望向左順門,悠悠道:“或許在下一刻,就要從門內殺出數十名錦衣大漢,然後拖着吾輩去打板子,說不定旁邊還有樑芳唱數監刑。”
劉棉花聞言神情古怪起來,“你是說廷杖麼......”
廷杖顧名思義是一種責罰,在國朝初年還是個挺恥辱的事兒,但不知怎的,近些年似乎有些變味了。
成化朝初時,有個組合叫翰林四諫,因爲敢於犯顏進諫而捱了廷杖,此後便名動天下、朝野追捧。從那之後,廷杖彷彿莫名其妙的摻進了其他意味,不知不覺間變爲“不以爲恥反以爲榮”的事情,挨廷杖也成了一種偉大光正的圖騰標誌。
當然,到了成化朝中期時又有方家父子繼續發揚光大,成功將下詔獄也變成了與挨廷杖並列的標誌,並踏上了榮耀的巔峰,這就是另一段典故了。
不過成化天子畢竟不是什麼強勢君主,只是一個躲進宮裡當宅男的天子,不愛與外朝打任何交道,反正有紙糊閣老們在中間當緩衝捱罵。
這導致成化朝直接君臣衝突也就那麼幾次,廷杖詔獄事件總數並不算多,可以勉強看做可遇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不然方家父子下詔獄也不至於如此轟動了。
故而劉棉花先前並沒有想太多,能組織起羣臣伏闕進諫就已經善莫大焉,安可再奢望其它?用古人云就是得隴又何必望蜀?
不過方應物無心說了這麼幾句,劉大學士心裡某根弦似乎被猛然撥動了一下。“你說真的會廷杖麼?”
這個問題誰能說得準......方應物苦惱撓了撓頭,“廷杖這種激烈的手段,往往是出現在天子理屈詞窮但又忍無可忍的時候。
以眼下狀況分析,聖上顯然是沒理的,同時又被吾輩堵在文華殿不能回內宮,那麼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可能性非常之大?劉次輔枯瘦的麪皮突然變得富有光澤,隱隱然散發出正義的光輝,疲憊的雙目迥然有神,彷彿同房花燭夜伸手去揭蓋頭的新郎官。一眼望去,他彷彿瞬間年輕了十歲!
方應物忍不住側目斜視之,老泰山這是要返老還童還是迴光返照?又連連感慨,名利場真是最能扭曲人性的地方。
已經有三詔獄成就、也曾屢屢犯顏抗上的方應物不在乎些許虛名了,都素那浮雲而已!但他刷無可刷不用在乎,可別人卻在乎啊!
劉棉花氣息漸漸變粗,很認真的思考起來。一是想自己這身子能不能扛得住廷杖煎熬,值不值得去冒險,該不該見機而作撒腿就溜?
二是幻想着若自己捱了廷杖後,壓抑了一輩子的名聲是否會立刻翻轉,成爲士林領袖並能在青史彪炳?
方應物想着上輩子研究過的有關素材,突然記起了什麼,小聲嘀咕道:“國朝大學士位份尊貴,往往天子也要尊稱一聲先生,至今爲止好像從沒有捱過杖責罷?”
什麼?能成爲第一個、還是到目前唯一一個挨廷杖的大學士?劉棉花腰桿一直,渾身忽然爆發出一往無前的氣勢。
方應物覺察到劉棉花的變化,愕然想道,彷彿自己對劉棉花的影響很深啊.....很深很深。細想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劉棉花,應該不會有今日這樣的舉止。
真是近朱者赤,劉棉花與自己這正人君子接觸的太多太久了,也漸漸的有所轉變了。年老之人的行爲模式大都已經定型,不可能再變,但劉棉花竟然在年過六十時還能活到老學到老,真是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