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應物聽了顏先生這厚顏無恥到一定地步的話,沒有勃然大怒,倒是想了想才道:“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們所求是什麼。
但是,只要劉家毀掉婚約,我也無可奈何,這樁婚事也就作罷了。故而你們又何必來找我?只管讓劉閣老悔婚就是!”
顏先生將這種疑惑當成方應物服軟的先兆,至少說明方應物開始考慮結束婚約了。忍不住笑道:“你們兩邊,劉閣老爲尊,方家爲卑。
若讓劉閣老悔婚,傳出去未免不好聽,有損名聲,但若你們方家主動退婚,倒是可以保全兩邊體面,別人也不會多說你們什麼。”
方應物對顏先生的話不置可否,卻又問道:“聽閣下這話外意思,莫非穆部郎苛待家父,就是尹天官故意指使了?爲的就是製造事端,拿捏並威脅我方家?”
顏先生神情嚴肅起來,“不知方大人爲何做此想,但在下可以肯定的說,穆郎中對令尊的不敬,與我家東主尹大人無關。我家東主志向高遠,斷然不至於故意自降身段與令尊爲難!”
“那就好......”方應物口中隨意應付着,但神遊天外不知飄到了哪裡。顏先生等了片刻,也不見方應物有什麼明確的回話,便催促道:“方大人想通了沒有?”
方應物突然變了臉,“啪”得猛拍桌案,對顏先生厲聲呵斥道:“我方應物出自清華貴選、世代金榜之家,行事做人頂天立地光明磊落,從來不受卑劣的威脅!
你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幫閒清客,也敢爲虎作倀、張牙舞爪!速速滾了!免得玷污了我方家的門面!”
顏先生愕然,不知方應物怎麼說翻臉就翻臉了,罵的這叫一個兇狠......不過他這種文人,被方應物這種父子兩進士的人罵起來,只有自卑的份,連還口都還不得。
臉色同樣變了又變,最後顏先生只能丟下一句:“勿謂言之不預也,你好自爲之,有你來苦求的時候!不要以爲功名就是護身符!”
方應物大袖一揮,起身回了內院,送客都不送了。
及到次日,又是都察院召去問話的日子。今天方應物沒有逃避,並且再一次拒絕了父親大人提出的“負荊請罪、斷尾求生”的法子,雄赳赳氣昂昂的前往都察院。
不承想,進了都察院後方應物吃了一驚。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穆文才來的居然比自己還要早,此外各種前來圍觀的御史也不少,就連東廠也派了辦事太監來坐堂旁聽。
方應物輕鬆自如的與周圍打着招呼,都察院御史裡有不少他的熟人。但是別人只能沉默,今天實在不看好方應物的結局,這種淡定更多隻是一種無畏的姿態罷。
方應物與穆文才這級別的糾紛,本該副都御史來審理就可以,但左副都御史稱病不出,右副都御史屠滽與方應物是同鄉,需要避嫌,所以最終還是由掌院都御史李裕親自來詢問。
李大人倒是瞭解方應物本性,見到方應物的自在模樣,心裡暗暗思忖道,莫非方應物有了什麼過關的主意?
如此李大中丞坐在堂上正中,旁邊是東廠辦事太監側身端坐,方應物與穆文才立在廊下。而一干前來旁觀的,則站在外面階下圍了半圈。
李大中丞清了清嗓子,點過穆文才與方應物的名字後,便直接開口道:“方拾遺,穆部郎檢舉你在吏部不服銓選、行兇傷人,確實有乎?”
方應物很乾脆的點點頭道:“確有此事!下官認了,甘願俯首認罪!”
李裕愕然,與東廠辦事太監對視一眼,堂下衆人一片譁然,就連穆文才本人也有點小小的驚訝。
誰也沒想到,方應物居然如此直截了當的認了罪,而且認得毫不拖泥帶水,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
正常情況下,難道不該滔滔不絕的爲自己辯解開脫麼?方應物又不是不善言辭,而且這次雖然不佔理但情有可原。
李大中丞是存了私心的,有意幫方應物開脫,但是方應物這樣痛快果斷的認罪,叫他如何張口?難道還能在衆目睽睽之下顛倒黑白麼?
想了半天,李大中丞只得對方應物提醒道:“此事驚動了聖上,從宮中下詔關注,若真有罪過,定然要從嚴處分、以儆效尤。”這意思就是此事上面有人盯着,你方應物悠着點不要玩脫了,天子可不會給你留情面!
但方應物仍然無動於衷,絲毫不爲自己辯解。李裕只得嘆口氣,看來方應物是不屑辯解了,分明已存求去之志。只得轉而又問穆文才:“穆部郎還有何話?”
沒想到勝利來得如此簡單......穆文才瞥了瞥方應物,上前一步道:“惟請大中丞秉公裁斷,具結上奏。”
堂下旁觀的御史聞言一片噓聲,但穆文才充耳不聞。自己堂堂的文選司主官,在衙門裡當衆被毆打,若不找回場子,臉面何存?還怎麼當文選司主官?
在這裡被噓幾聲算什麼,到了選官時候,一樣有大把大把來對自己逢迎拍馬的人,這就是現實!而且收拾了木秀於林的方家父子,自然有人欣賞自己,就快淡去的師門情義不能當飯吃!
李裕揮了揮手,“今日到此爲止,待本官上奏之後再做計議。”
如此便算是結束了,穆文才擡手作揖,然後就要走人。但另一邊方應物卻立定沒動,叫道:“慢着!”
我就知道不會如此簡單便結束......圍觀的衆人也紛紛停住腳步,然後聽方應物說:“下官還想提醒大中丞一句,是否可以用八議之例?”
所謂八議,就是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審問罪過時候,遇到這八種情況,可以根據情況減免處罰。當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天子用來酌情開恩的藉口。
聽到方應物主動提起八議,在場衆人心裡忍不住都思索起來,方應物肯定不會無緣無故的提起八議,“親故賢能、功貴勤賓”這八個字裡,他到底能掛上哪一條?
而且一般八議都是由第三方提起,沒有當事人自己自己提出來的,不然就有點自吹自擂嫌疑。
還沒等衆人想起什麼來時,方應物朗聲道:“成化十四年,下官在榆林進獻籌邊策,西北邊關至今寧靖,此爲一也;成化十五年,下官檢舉浙江海塘之案,避免海潮破堤,江南千里良田變爲澤國,此爲二也;
成化十六年,下官獻奇襲威寧海之計,大軍斬北虜酋首而還,獻俘闕下告先皇之靈、雪土木堡前恥,此爲三也;
成化二十年,國庫虧空,下官奉旨督糧江南,解國庫之危難、保京師之足食,此爲四也!以上四條,皆登錄於內閣誥敕房功績簿,樁樁件件可查!”
方應物一口氣說完,暫時停住,等待別人消化。這時候人人都聽出來了,方應物列出這四條,肯定是奔着“議功”這一項去的,登時堂上堂下一片譁然。
所謂清流,無非詞林科道之流,以清議督察見長,很少有特別重大實績的,但方應物好像是特殊的一個。
衆人都陷入了慣性思維,拿一般清流模板來看待方應物,卻險些都忘了,方應物身上實打實揹着許多件大功。
最重要的是,這些大功基本還沒怎麼正經封賞過,只登記在誥敕房功績簿上。當然這倒不是朝廷故意打壓方應物,也是有其客觀原因。
畢竟方應物實在太年輕了,如果按功升級,再加上方應物的高起點,一條條正經封賞下來,沒準就直升尚書了,這可能麼?
別說尚書,就是讓方應物這個歲數當侍郎,誰能接受得了?別說方應物的對頭們,就是方應物的親爹、老泰山、師長、親友們,也沒人敢想讓方應物二十歲就當尚書侍郎去。
面對這個情況,朝廷上下只能裝糊塗了,連方應物自己也只能裝糊塗,接受自己功高不賞的尬尷局面,不過裝着裝着很多人就忘了。
既然不便拿來封賞,那麼拿來抵罪如何?堂上李裕還好,與坐堂聽審的東廠辦事太監連連低聲交談;堂下前來圍觀的御史和吏部官吏像是炸了鍋,聲音吵吵的甚至傳到了庭院外面去,招來更多圍觀的人。
這些功績列出來,就是天子坐在這兒也得捏着鼻子認了,比如說威寧海斬殺酋首告廟,那是大張旗鼓告慰了先帝在天之靈的,天子敢不敬祖宗麼?
此時此刻,還在保持靜默的人,也只有穆文才一個了......其實不是靜默,是驚呆了。
當然還有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例如項成賢項大御史,站在人羣裡高聲叫道:“還有第五,成化十七年時,方拾遺尋找到太后幼弟,圓了聖母闔家天倫,此也算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