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王老盟主看着外面巡邏的軍士,正在恍惚出神的時候,突然林泰來急匆匆的走進了院落。
“弇州公!你那些老夥計一定要來見你!你見不見?”林大官人站在堂外叫道。
王老盟主想也不想的答道:“不見!”
自己現在這樣子,有什麼好見的?讓別人來看自己是如何被蹂躪的?
林泰來又說:“但是他們一起向我施壓,我也頂不住,只能幫他們上平山堂。”
老盟主怒道:“那伱還問我作甚?”
林大官人說:“我只是想說,是他們一定要見你,並不是我安排他們來的。
總而言之,他們見到你以後,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和我沒有關係,請您老人家心裡要明白。”
稱霸文壇三十年,王老盟主鬥爭經驗何等豐富。聽到林大官人的話,瞬間就隱隱約約感到了不對勁。
自己現在正是最狼狽的時候,老夥計們偏偏這時候一定要來看自己,是何居心?
或者說別人想來看自己沒問題,但不惜通過林泰來也要來看自己,就很有問題了!
不一定所有人都懷有惡意,但不排除人羣中有一兩個壞分子吧?
沒關係,這麼多年遇到過不計其數的挑戰者,不都被自己用各種手段擺平了嗎?除了極個別野蠻人。
林大官人對着院門揮了揮手,然後就看到十多個人魚貫而入,都是僅在王老盟主之下的文壇重量級人物,還有王世貞的弟弟王世懋。
衆人坐在平山堂裡寒暄着,王老盟主應付了幾句問候,目光逐一在衆人身上掃過,最後鎖定了汪道昆。
在老盟主心裡認爲,如果人羣中有壞分子的話,汪道昆兄弟的嫌疑一定是最大的。
打着復古派旗號反覆古派,說的就是汪道昆。
王老盟主作爲文壇霸主不喜歡被動防守反擊,直接試探道:“聽說汪太函以詩三百爲宗尚,集古今之詩,分別隸屬風雅頌,編成了一本《詩紀》?”
汪道昆答道:“確有此書。”
王老盟主又道:“我又聽說,《詩紀》中居然有宋元兩代之詩?”
汪道昆也坦然的回答:“確有。”
王老盟主冷哼一聲,斥道:“宋人似蒼老而實疏滷,元人似秀俊而實淺俗,無有可取!”
汪道昆卻直接反駁說:“取詩之典要,當以《詩》三百風、雅、頌三體的標準予以權衡。
不必看時段性區隔,宋、元二代詩歌亦應納入遴選之列。”
幾個回合下來,王老盟主就明白了,至少汪家兄弟來者不善。
衆所周知,復古派的口號就是“詩必盛唐”,這是從老一代盟主、前七子之一李夢陽傳承的道統,視宋元詩歌爲垃圾,完全摒棄忽略。
王老盟主淡淡的說:“若干年前,李於鱗編纂過詩歌總集《古今詩刪》,選錄古逸、漢至唐代及國朝各體詩歌,中間盡略宋、元兩代之作。
當時你汪道昆也說,惟道古爲洋洋,以及改慮而求唐體,爲何今日又反覆?”
汪道昆答道:“從少壯到老年,經過沉澱,心境自然又有所悟,豈能食古不化?
你說的學古師法原則,只是滿足老先輩李夢陽等人特定詩歌審美而已,偏狹的限制了詩歌師法範圍。
早在嘉靖朝時,這種師法原則就被後生英秀稍稍厭棄,很多人更喜歡初唐之體。
時至今日,也該有所變化了。”
王老盟主逼問道:“如此非議李夢陽,看來你汪太函是想要另立門戶了?”
汪道昆避無可避,正面迴應說:“詩歌之道,不能只有師古,還要師心,李夢陽之持論……”
李夢陽是前七子的領袖,復古派開創者和源頭人物,當下談論詩歌理論就繞不開李夢陽。
這時候,最生氣的人不是王老盟主,而是王稚登。
他覺得自己又被看不起了,你王世貞只知道找汪道昆,卻沒看他王稚登一眼。
從二十年前起,就一直這樣看不起自己!
所以王稚登站了出來,強行插入了對話說:“王鳳洲你身爲吳人,對本鄉文壇前輩及當代闡奇發藻之士概不在意,卻獨獨對關西李夢陽諮嗟擊節、命爲絕倡!
我以爲李夢陽功崇而業淺,其詩調高而意直、才大而情疏、體正而律庸、力有餘而巧不足也!
如今天下士子相率爲浮游濫之詞,靡靡同風,豈不可悲!”
如果說剛纔王世貞和汪道昆還是就事論事,爭的是理論路線,那王稚登就直接對人攻擊了。
在旁邊圍觀的林大官人終於也看不下去了,這就是天下最高端的文鬥嗎?
再加幾個髒字,就是當衆互相罵街了,那自己可就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這大明的文壇,果然沒了他林泰來就不行啊。
所以林大官人站了出來,高大雄壯的身影彷彿把衆人都籠罩在內。
然後又聽到林大官人說:“王老登是不是覺得,李夢陽作品矯枉太過,和平不及,摹仿刻深,卻沒有融會貫通,缺乏人味?
總而言之,李夢陽水平根本不行,還不如吳中派幾位前輩比如江南四大才子。
王老登是不是還覺得,李夢陽也就是靠着善於拉幫結派,以及同時代其他人更差,才得以壯大復古派聲勢,成了文壇領袖?”
衆人:“……”
你最好說的只是李夢陽。
還有,王老登又是什麼雅稱?
另外,老登子真是這麼覺得的嗎?
王世貞也不是沒有幫手,弟弟王世懋憤怒的看了幾眼林泰來,然後選擇對王稚登反擊:
“近來好古之士,尤其學問不精者甚多,不能學李夢陽其神,而酷愛取險,飾陋驚愚,好爲驚人之詞,而大雅索然。
喜歡模擬復古派之作品數量多,自然良莠不齊,充數之作氾濫,致使天下人多有誤解!”
林大官人又站了出來,對王稚登補充說:“王盟主他弟是不是覺得,復古派名聲下降,都是你們這些科舉撲街的所謂布衣山人太垃圾了?
畢竟自我標榜布衣山人者越來越多,人數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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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盟主他弟是不是還覺得,布衣山人明明對復古宗旨不甚了了,但因復古派潮流浩大,就爲了名聲和進身之階,刻意摹仿古人,生搬硬套,廣爲流傳,反而把復古派的名聲敗壞?”
王世懋愕然,誰踏馬的“覺得”了?
這地圖炮就很大了,直接把整個山人羣體都包括在內了。
自己說的這個“學問不精者”,怎麼就成了布衣山人?
還有,他叫王世懋,不叫王盟主他弟!於是天下第一布衣詩人王稚登聽了林大官人的補充解釋後,心裡對王世貞更生氣了!
這王世貞居然連罵自己都不親自罵,只用王世懋這個弟弟出面罵!
還有,王家兄弟兩個進士及第做官的,果然看不起自己這個布衣山人!
想到這裡,王稚登態度越發激烈起來,直接罵了回去:
“王鳳洲你操文章之柄,近古未有,迄今二三十年,誰敢不服你之威?
寫詩剽竊模擬的風氣也都是你打着復古旗號放縱起來的,所以纔有那麼多人視爲終南捷徑,羣體效仿逢迎!
雖然你徒子徒孫遍佈海內,但也只能得到須臾之名,終將毀滅於萬世!”
但在座衆人不知爲何,下意識看林大官人,你還有補充嗎?
林大官人卻對王稚登說:“老登子你消消氣!別這麼激動!”
又對王世貞說:“老盟主你說句話啊!”
王老盟主開口道:“願聞汪太函師心之高見。”
汪道昆暗罵一聲王稚登,剛纔本來該自己開始坐而論道,王稚登卻跳了出來搶話。
現在話頭終於回來了,汪道昆語氣很高深的說:“夫文由心生,心以神用。以文役心則神牿,以心役文則神行。”
王老盟主沒有直接回應,卻機智的轉頭對林泰來問道:“你以爲如何?”
作爲稱霸文壇三十年的人物,還是很有手段的。
林大官人皺眉答話道:“汪太函可說人言否?”
汪道昆瞥了眼林泰來,順嘴就說:“若有淺薄之人,聽不懂也罷。”
汪家兄弟裡的弟弟汪道貫聽到哥哥的話,心裡暗叫一聲“糟糕”!
哥哥沒親眼見過林泰來發威,沒和林泰來直接打過交道,這句語氣太輕蔑了!
林大官人便立刻大聲說:“你汪太函不就是覺得,文由心生就該尚安事氣。既以心爲精舍,神君之氣輔之,役羣動,宰百爲,則氣之官,殆非人力。
你是不是還覺得,唯言志爲詩,言心聲也。詩道卓爾,推潛心者得之。坐忘而冥合,官止而神行。其心潛矣,潛則沉深,自然之境所出也。
以上,是也不是?你是不是這樣覺得的?”
汪道昆:“……”
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不說人話這種事,誰不會啊。”林大官人最後傲然道。
衆人驚訝莫名,雖然林大官人經常不說人話,但是像這樣不說人話,還是第一次見。
準備坐而論道、與王世貞大戰三百回合的汪道昆突然陷入了沉默,他感覺自己再闡述下去,也不能比林泰來更不像人話了。
王老盟主微微一笑,趁機開口說:“室衣裳,耒耜舟楫之利,皆古聖人創法,而百世師焉。後聖有作,不能易矣。
故論說必稱先王,制器必從軌物。所謂古人創法而百世師焉,不可以師心爲能,依然師古爲先。”
汪道昆剛纔說爲什麼要師心,王世貞這就是說爲什麼要師古。
不得不說,王世貞能當文壇盟主還是有道理的,這理論講得深入淺出,非常易懂,傳播性比汪道昆那人話強多了。
汪道昆還在陷入不說人話居然不如武狀元的悲傷中,忘了迴應王老盟主。
弟弟汪道貫趕緊用了一招“還施彼身”,對林泰來問道:“你以爲鳳洲所言如何?”
林大官人轉身又朝向王世貞:“老盟主你這活太糙了,我都看不下去。
如果要我來幫你歸納,其實只要一句話,你是不是覺得,古人先得我心,師古即師心也?”
王老盟主瞬間也陷入了沉默,自己一大段話,竟然遠不如林泰來一句“古人先得我心,師古即師心”精妙!
衆人:“.”
今天最大的一個疑惑,你林泰來到底是哪邊的?
王世懋爲了維護兄長,不得不站出來努力的圓場:“師古是外向法他,師心則是內向法己,謂之師古則無成心,師心則有成法。
我兄長曾經說過,氣完而辭暢,出之自才,止之自格,衝口之所發,天下之至規萃焉。”
什麼叫“出之自才,止之自格”?這下大多數人真聽不懂了,齊齊轉頭看向王老盟主。
王老盟主不負衆望的給出瞭解釋:“所謂出之自才,止之自格,就是既要格調派的規範意識,又要講求隨意自然。
最終達到不露蹊徑、不顯模擬痕跡的詩文表現方式。”
衆人恍然大悟,這個理論聽起來挺完美,能把師心和師古、格調和自然融合在一起,難道這就是王老盟主最新的文學思想?
正當衆人揣摩的時候,王稚登忽然“哈哈哈哈”大笑幾聲,擾亂了別人的思考。
又聽到王稚登說:“猛然聽來似有道理,但若仔細琢磨,便會發現在表面的完滿之下,根本無法自洽!
在格調規定性存在的前提下運用才思,相當於戴着鐐銬跳舞,並非不能成形,卻很難真正達到神與境會、物我兩忘的境界,反而容易顧此失彼、失去所有神韻!”
王世貞毫不客氣的說:“你王百穀能力有限,做不到而已!”
終於直接被王老盟主點名了,王稚登直接反擊說:“與其說你新有所悟,不如說是你把師心和師古、格調和自然兩類觀念的勉強牽合的產物!
這是多麼高的難度,我看就連王鳳洲你自己也做不到!甚至可以說,天下沒有人能做得到!”
平山堂裡再次陷入了沉寂,衆人捫心自問,確實自己也做不到。
這個理論只是理想中的完美模式,但不現實,更像是一種空想。
這時候,林大官人的身影忽然再次籠罩了衆人,嬉皮笑臉的開口道:
“我覺得,我可以做到,天下可能只有我能做到。除了我,在座的都是不行。”
這是林大官人今天第一次說“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