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尚書本來以爲,林泰來會拿着朝鮮國的表諮文又會弄出些幺蛾子。
但是沒想到,第二天林泰來就老老實實的按照程序,將回文草稿呈報了上來。
這些迴文就是對“國書”的回覆,都要提前擬定好。然後等到覲見禮時,由皇帝當場發給使節。
當然以現在皇帝不出宮這情況,使節想見皇帝多半是沒戲,但前面該走的程序、該做的準備還是不能少。
看了看林泰來呈上來的迴文草稿,於尚書略略皺眉道:“語氣是不是有些太過於嚴厲了?”
林泰來反問道:“哪裡嚴厲了?”
於尚書指着草稿裡的段落,質疑說:“爲了朝鮮國和倭國通使互訪之事,就嚴厲訓斥向來恭順的朝鮮國王,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無事生非?”
於尚書這個質疑倒不是針對林泰來,確實是公事公辦,不認爲應該如此嚴厲。
於尚書主要是出於兩點考慮,第一,太祖高皇帝將朝鮮列爲不徵之國,只要維持表面藩屬關係就行。
朝鮮國向來比較恭順,大明對朝鮮國事務也很少直接干涉,連誰來當國王都不怎麼管,更別說與他國的通使互訪了。
這心態就像一個人看螞蟻,會在意由哪隻螞蟻來當蟻后?
第二,當年倭寇也不是倭國“朝廷”派的,況且現在倭寇之亂已經平息。
爲了與倭國通使互訪就斥責朝鮮國王,屬實有點沒事找事,顯得大明朝廷小雞肚腸,缺乏胸襟氣度。
不只是於尚書,換成朝中任何一個大臣,想法大概都和於尚書差不多。
雖然遭到了上司的否定,但林泰來還是淡定的說:“草稿就是這樣,下官不會更改。”
於尚書順勢說:“那就讓儀制司草擬,其實本就該由儀制司執筆。”
“好!”林泰來扭頭就走,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這又讓於尚書產生了巨大的疑惑,林泰來應該是死纏爛打、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怎麼今天如此乾脆利落的就認了?
不對勁,今天的林泰來很不對勁,但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
常言道,未知的纔是最讓人恐懼的,於尚書陷入了疑神疑鬼中不能自拔。
又過一天,四閣老王家屏突然從內閣打發了一位中書舍人來禮部,向於尚書傳話。
“林泰來上疏噴大宗伯你了!”那中書舍人說:“他彈劾大宗伯你和儀制司目光短淺,不通夷務!”
於尚書神色反而輕鬆了下來,“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來傳話的中書舍人:“.”
這前言不搭後語的,你放心個什麼?怎麼感覺這禮部尚書也精神不正常了?
本來於尚書一直擔心林泰來施展什麼陰謀詭計,如果只是彈劾,那就不叫事了。
“他爲什麼這樣彈劾本部?這總需要一個理由吧?”心態已經鬆弛下來的於尚書好奇的問道:“難道只因爲本部不同意在國書裡嚴厲訓斥朝鮮國王?”
那中書舍人答道:“林泰來奏疏裡說,倭國主動提出與朝鮮國通使,乃是爲了窺探朝鮮國虛實,假道朝鮮國入寇我大明。
偏生朝鮮國不明陰謀,只因畏懼倭國兵強,竟然迎合回訪,理該訓斥!
不出數年,朝鮮國必將招致災厄,受倭國之害!而今日訓斥朝鮮國,正是爲了使其警醒!
可嘆朝中有關大臣盲目自閉,不通夷務,連倭國對中國之狼子野心都看不出來,又對諸國運勢毫無籌謀之意,真乃尸位素餐也。”
這些話聽在於尚書耳中,簡直如同天方夜譚,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他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真是扯淡,爲了達成個人攬權的目的,什麼不負責任的話都敢亂編,朝廷不會把這種奏疏太當真的。
晚上申首輔回了家後,就打發了好大兒申用懋前往林府,詢問這彈劾於尚書和儀制司的奏疏究竟是什麼意思。
就連申首輔這樣揣摩政治的高手,也看不懂這封奏疏到底隱含着什麼意圖,想表達什麼樣的中心思想。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林泰來對申用懋回答說:“就是如實的表達了我的看法,以及對尚書和儀制司批評,我大明不是講究言路暢通嗎?連這也不允許了麼?”
申用懋狐疑的追問說:“就這?不是想在臨走前,整掉於尚書和儀制司?”
林泰來再三保證說:“的確就是政見不同而已,別無他想,沒有整人的意思!”
如果真有什麼用意,那也是爲了將來而佈局謀劃。
等三年後倭國入侵朝鮮時,再把今天自己這份奏疏翻出來,誰還敢跟自己搶話語權?
今天笑話自己胡編亂造的人,到那時都會被打臉!就是這個時間間隔有點長,按歷史進程來看還有三年。
林泰來又對申用懋問道:“文壇老盟主王弇州公的長子王士騏今年與我同科,是不是正在你們兵部觀政?你關照過他嗎?”
申用懋答道:“是,囧伯就在兵部觀政,應該能留下當主事。
同爲蘇州人,父輩又有交際,我當然會關照他。”
“囧伯?”林泰來有點迷惑。
申用懋解釋說:“王士騏字囧伯。”
林泰來差點笑出聲,這個字號如果放在幾百年後,絕對有個性。
強行忍住笑意,林泰來繼續對申用懋說:“既然你在兵部關照過他,那就煩請你多餘做箇中人,替我明天約見一下王囧伯。
就算明天沒有時間,那麼在我離京之前一定要約時間見個面。”
以他林泰來與王老盟主之間的恩怨情仇,如果想約見王士騏,多半是約不上的。
所以纔會想着,委託申用懋當中間人,把王士騏約出來談談。
申用懋詫異的問道:“你們應當是老死不相往來,伱爲什麼又會想見他?”
不由得申大爺不詫異,林泰來離京前肯定時間緊張,還要專門抽時間約見基本沒來往的王士騏,怎麼看也是別有所圖。
林泰來回答說:“王囧伯可是老盟主的長子,我找他當然是要談談文學,以及文壇的未來。”
申用懋嘆了口氣,勸道:“你與王老盟主有恩怨,沒必要連兒子也追殺。
罪不及子啊,同爲蘇州一脈,你還是放過囧伯吧!”
林泰來只得再次做保證,“你放心!我對王囧伯絕對沒有惡意。”
等第二天到了兵部,申用懋找到王士騏,說了林泰來約見的事情。
王士騏對此抗拒,答道:“我與林九元無話可說。” 申用懋便也勸道:“一般新科進士觀政時間是三個月到半年,如今你觀政實習即將滿三月,正是爭取留任的關鍵時期。
林泰來雖然不一定能成事,但絕對有能力壞你的事,故而我勸你還是應下約見,不要爲了面子上的問題惹他。”
王士騏:“.”
你這幾句威脅到底是林泰來的原話,還是你自由發揮的?
反正結果是一樣的,下班后王士騏就跟着申用懋走了。
林泰來很豪爽的在西城太白樓設宴,打着招呼說:
“囧噗哧囧伯啊,你可能已經聽說了,我近期準備請假回江南探親。
不知道你有沒有家書,託我稍帶給令尊?”
王士騏婉拒說:“家父這兩年身體多病,還是不必打擾了。”
林泰來熱情的說:“正因爲令尊多病,所以才需要你這做兒子的多寫信問候啊,正好讓我捎回去!”
王士騏:“.”
自家老爹本來只是病情漸重,如果見到你林泰來後,被氣得一命嗚呼,誰能爲此負責?
申用懋打圓場說:“九元老弟!你欲拜見弇州公,究竟有什麼事?總不好是打上門去,欺凌老弱吧?”
林泰來答道:“距離上一次文壇大會已經有兩年時間,也該再次召開了。
如果老盟主病重不便理事,我可以代勞的啊!”
申用懋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你林泰來回江南除了啓動水利工程,竟然還藏有這樣的野心?
聽說王老盟主身體狀況已經很不樂觀了,林九元不會想着連最後一點價值也要榨取出來吧?
什麼代勞召開文壇大會,是想連文壇盟主一起代勞了吧?
王囧伯忍不住質問道:“你想利用我來威脅家父?”
“不,不要誤會!”林泰來解釋說:“令尊會理解的,爲了你們王家的未來,也應該爲你鋪路了。”
王士騏冷哼道:“我不在意這些名利!”
林泰來今天很有耐心,繼續解釋:“但你身爲嫡長子,也該爲令尊考慮!
關於令尊病情,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其實已經到了蓋那個什麼論定的時候。
近些年來,文壇關於令尊的爭議很大,生前都已經如此,等到身後只怕更是洪水滔天。
所以只有真正的強者才能擺平或者壓制這些爭議,給令尊一個正確的歷史定論。”
王士騏怒道:“近些年來關於家父和復古派的爭議,一大半還不是你林泰來炒起來的!”
林泰來回應說:“所以只有我林泰來才能爲爭議收尾,只有我林泰來的定論纔會被認爲客觀公正權威!
只有我林泰來才能在下次武林.啊不,文壇大會上鎮住場面!
你覺得令尊現存的那些死忠裡,誰還能比我更強?松江府馮二?無錫鄒迪光?遠在陝西的李維楨?”
林泰來的話擲地有聲,王士騏一時間無言以對。
反過來可以理解爲,你爹那些死忠都是弱雞。如果我林泰來出手,你爹那些死忠根本護不住你爹的身後名。
旁聽的申用懋想起了史書上的一句名言:文壇盟主寧有種耶,兵強馬壯者爲之爾!
林泰來又湊近了王士騏,低聲說:“你想不想知道,你沒有被選上庶吉士的真正內幕?”
宛如來自深淵的惡魔低語,王士騏屈服了,答應寫信給父親,讓林泰來捎帶回去。
林泰來得償所願,如果沒有蝴蝶效應,王老盟主應該是明年去世。
榨取剩餘價值的時間真不多了,就爲這個也該回一次江南。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這就叫傳承。
作爲一個合格的官僚,就算要請假,也應該把手頭工作都完結了。
所以大明翰林院修撰兼主客司郎中林泰來要先把朝鮮國使節的事情安排完,才能離京南下。
現在前面事務都辦完了,到了使節覲見皇帝這一步,於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
大明皇帝如果不想特意專門接見藩國使節,都是選個朝會日,順帶着把使節接見了。
但問題是,現在萬曆皇帝根本不上朝,怎麼完成使節覲見皇帝的儀式?
商量來商量去,林主客只能選了個黃道吉日,把朝鮮國使團正使、副使、書狀官領到皇極門外。
然後讓使節面北對着皇極門,行覲見大禮。
同時禮部於尚書在旁邊贊禮,把“國書”交付與朝鮮國使節。
然後有太監從東角門出來傳旨:“賞酒飯吃。”
皇帝懶得出宮,覲見儀式也只能這樣變通了。
隨即林主客又領着朝鮮國使團前往東華門外的光祿寺,在這裡吃御賜席面。
正值今年新瓜成熟的時節,豪爽的林主客便囑咐光祿寺官員,多上幾個西瓜。
這時代的西瓜沒有經過科學培育,品種不怎麼樣,也不怎麼甜。
林泰來不愛吃,但朝鮮國使團卻吃得很高興,尹正使一人吃了兩個。
宴席結束,就意味着國禮基本完事。
至於剩下的時間,大都是使團在會同館開市做買賣的事情了,這隻需要一個主事盯着就行了。
將使團從光祿寺送回會同館時,林泰來告誡尹正使說:“雖然我大明朝廷寬宏,不願以小事在國書責備藩屬。
但是你回國後,應當向王上稟報,你們朝鮮國對於通倭之事隱瞞不奏,讓我們大明官員在私下裡很不滿!”
尹正使答道:“一定稟奏,若敝國王上有意解釋,會專門再派使節往大明進行說明。”
林泰來:“.”
就爲這點事,還來?
處理完了接待朝鮮國使團的事務,林泰來手頭就沒有工作了。
又見行李也收拾的差不多,林泰來便通告了一聲在京親友,準備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