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春暖花開的季節,翰林們尤其喜歡聚集在後院柯亭,進行工作和學術方面的交流。
興致來了後,臨時變成雅集,喝點小酒,吟詩作賦也是經常有的。
今天,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掌翰林院事陳於陛、田一俊、黃鳳翔、馮琦等十來個頂級翰林此時正匯聚在柯亭,討論編寫皇帝經筵講義的問題。
所謂頂級翰林,就是能被稱爲“學士”的資深翰林。
雖然每次經筵都會被皇帝叫停,實質上經筵已經停擺,但翰林院還是要繼續編寫講義並進呈。
這種形式主義,可能就是翰林們最後的倔強。
衆學士正說得盡興,忽然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來了。
陳太監看了眼坐在柯亭裡的衆學士,心裡不由得暗歎一聲。
如果自己年幼時不必入宮就有機會讀書,說不定也會坐在這裡。
衆學士看到陳矩,也是有點吃驚。
有太監到翰林院,一般肯定是來傳旨的。太監級別越高,事情越大。
這次居然來了個司禮監秉筆太監,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難不成皇帝迷途知返痛改前非,打算重開經筵了?
陳太監對掌院學士陳於陛點了點頭,淡淡的說:“傳旨!翰林院修撰林泰來在否?方纔在狀元廳沒見到人。”
衆學士一片譁然,皇帝竟然派了個相當於大學士的司禮監秉筆太監來給林泰來傳旨?
這規格是不是有點太高了?就算直接讓林泰來入閣,規格也不過如此了!
田一俊學士站出來答話說:“林修撰早晨給新人訓完話後,似乎去兵部了。”
陳矩無語,這啥翰林啊,一天到晚的亂竄門子。
隨後陳太監又說:“把林泰來叫回來接旨!”
衆學士眼看似乎事不關己,便遠遠的圍觀着陳太監竊竊私語。
以司禮監秉筆太監之尊,來給林泰來這樣一個“中層”小官僚傳旨,怎麼看怎麼詭異。
陳太監知道自己屈尊了,可能引起了翰林院的猜疑,但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楚。
皇帝的旨意是“召見四個大學士和林泰來”,“四個大學士”地位尊崇,所以他陳矩這秉筆太監承應了跑腿傳旨任務,以示尊重。
至於附帶的“和林泰來”,負責傳旨的陳太監也只能一起跑腿了。
兵部前院,來辦事的人進進出出,業務十分繁忙的樣子。
當然也有林泰來這樣不務正業的衙溜子,帶着幾個家丁,蹲在檐下,彷彿在等待着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便看到後宮第一寵妃鄭貴妃的弟弟、被尊稱爲國舅爺的鄭國泰,怏怏不樂的從兵部內院出來,顯然是辦事不順利。
前幾個月國舅他爹鄭承憲死了,鄭國舅就琢磨着,承襲他爹那個從一品都督同知的職位。
但是很遺憾,今天又被兵部武選司拒絕了,連上奏請示都不肯。
林泰來看到鄭國舅,就像是看到了獵物,迅速站了起來。
今早從兵部傳來的線報,得知國舅鄭國泰又來兵部了,所以他在這裡就是爲了挑釁鄭國舅!
他林泰來要昭告全京師——我與鄭家的私仇不可化解,所以我不可能支持鄭貴妃的皇三子!
在國本大劫裡,誰敢打我林泰來,誰就是支持鄭家的文臣敗類!
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有一道身影搶在林泰來之前竄了出來。
原來這是一位年輕官員,他指着鄭國舅,大聲的斥責,甚至近乎於謾罵。
“鄭國泰!你們家深受國恩,無尺寸之功於社稷,有寄祿之職就該知足,還安敢人心不足得隴望蜀!”
林泰來詫異的看着這一切,難道有人與自己想法一樣,蹲守在這裡“刷”鄭國舅?
那年輕官員還轉頭過來,微微得意的看了幾眼林泰來。
這下林泰來就認出來了,此人原來是薛敷教!
史上的東林八君子之一,顧憲成授業老師的孫子,去年與自己同榜的進士!
林泰來瞬間就明白,自己在鄭家身上“刷”仇恨次數太多,套路被看出來了,還被預判了!
所以對手陣營的薛敷教也跑過來蹲守鄭國舅,與自己對衝,削弱自己用鄭家仇恨作爲護身符的效果!
更要命的是,自己被有心算無心,被別人搶在了前面!現在自己再去刷鄭國泰,效果只怕要大打折扣。
想到這裡,來不及再多想,林泰來不得不也衝了出去,對鄭國舅大聲喝道:
“按制皇妃之家就不該封都督同知,你爹能受封實屬天子特恩!
更何況你爹鄭承憲懷禍藏奸,窺覬儲貳。與太監頻繁往來,且廣結山人、術士、緇黃之流,居心叵測!
所以你爹以都督同知善終已經是僥天之倖,而你竟然還想承襲,更是癡心妄想!”
獲得先手優勢的薛敷教本來正暗自得意,此刻不禁愕然不已,你林泰來竟然連死人都不放過!
自己只是指斥鄭國泰本人,而你林泰來直接從鄭國泰他爹開始罵!
而林泰來雖然在嘲諷鄭家競賽中落了後手,但卻還是憑藉實力佔了上風!
剛走出兵部大堂,就被輪了一遍又一遍的鄭國舅則是一臉懵逼。
自己這個得寵皇貴妃的哥哥是假的嗎?誰都敢來踩自己一腳嗎?
當初有個叫顧允成的人,乃是明星官員顧憲成的弟弟,他殿試中文章冒犯了鄭貴妃,最後被剝奪衣冠,驅逐回鄉!
鄭國舅的隨從們因爲職責所在,看到主人受辱,不得不衝了上來!
薛敷教雙拳難敵數手,瞬間就捱了一頓拳腳,狼狽不堪。
而林泰來則一拳一個,連續放翻了四五個人,甚至還能分心叫道:“我與你們鄭家仇深似海、勢不兩立!”
兵部前院出現了這樣鬧劇,當即就有大批兵部禁卒涌了出來,將林泰來團團圍住。
兵部左侍郎石星親自出面彈壓,一眼看去,只要有林泰來在場,就知道誰是罪魁禍首,便厲聲喝道:
“林泰來!伱膽敢擾亂兵部重地!今天不能輕易放你走,誰講情也沒用,我石星說的!”
林泰來早有預案,正想放幾句“你們兵部是不是想袒護鄭家”之類的狠話。
這時忽然有人站在大門內,喊道:“林修撰!秉筆陳太監喊你回去接旨!”
石星:“.”
糟糕!剛纔話說的太滿,現在該怎麼辦?
林泰來沒跟石侍郎較真,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兵部禁卒們說:“讓讓路!我先回去接個旨!”
從兵部脫身比預想的更順利,林泰來心情不錯,美滋滋的回到翰林院。在一干翰林猜疑的目光裡,陳太監終於揭開了謎底,對林泰來說:“皇上口詔,傳你明日入宮覲見!”
什麼?林泰來大吃一驚,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根本沒想到過會被召見。
在他的記憶裡,史上的萬曆皇帝在擺爛後,有兩三次召見閣臣的記錄,每次都是有特殊原因。
其中有一次確實在今年,但記錄上可沒說還會再加一個小翰林啊。
而其他翰林聽到這道旨意的內容後,比之前更震驚了!
皇帝躲在深宮,大臣們又是一年沒見皇帝了,連翰苑近侍之臣也看不到天顏!
正可謂是,天高簾遠,君門萬里!
然而這次皇帝卻主動召見林泰來,怎能不令別人震驚。
陳太監傳了旨後,正要轉身離去,但翰林掌院陳學士上前幾步追問道:“皇上只召見林泰來麼?”
陳太監回答說:“還有四個大學士!”
四個大學士和林泰來?這個組合又讓衆翰林陷入了不甘和迷茫,每個人腦子都在想,憑什麼是林泰來?
這個組合可以是四個大學士和吏部尚書、四個大學士和禮部尚書、四個大學士和翰林院掌院學士
無論哪種組合,都比四個大學士和林泰來看起來更合理啊。
林泰來陷入了沉思中,連禮部都沒去,一直在翰林院狀元廳坐到了下班。
他只在思考一個問題,皇帝的意圖是什麼?
將史料和當前情勢結合起來分析,皇帝召見四個大學士的意圖,還是比較好猜出的。
一是新輿情質疑皇帝對皇長子涼薄苛待,皇帝不好在奏疏裡辯駁。
所以就想着召見所有閣臣,進行“解釋”,並希望通過閣臣之口影響輿情,比較軟性的消除這種輿論。
二是近一年來因爲國本問題屢屢提起,皇帝被騷擾的煩不勝煩。
所以就想着親自觀察內閣大學士們的態度,看看閣臣們是否願意充當防火牆,幫自己去壓制或者引導國本輿情,如果願意直接支持皇三子那就更好了。
那麼更關鍵的問題來了,皇帝召見他林泰來的意圖又是什麼?
史料上也沒有這個事情啊,而且和皇帝接觸太少,缺乏樣本分析,這就讓人太抓瞎了。
想了又想,林泰來只能猜測,皇帝可能是想“拉攏”自己。
就好比當初皇帝想清算張居正的時候,就刻意提拔李植、羊可立、江動之這三個行動力超強的反張居正魔怔人。
而自己現在的特點也是行動力超強、殺傷力巨大
除此之外,別的就不好猜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到了次日,天色還沒亮,皇城長安右門的門洞外面就站着令人矚目的四道身影,正是四位大學士。
既然被皇帝召見,肯定要儘可能早的進宮候見,總不能讓皇帝等大臣吧?
過了一會兒,天色將亮未亮的時候,又有一位高大雄壯的年輕身影,出現在門洞外。
“老師和前輩們真早!”翰林院修撰兼禮部主客司郎中林泰來熱情的向大學士們打着招呼。
老師指的是座師次輔許國,前輩這稱呼則是引用了詞臣規矩,詞臣之間以前後輩相處。
各位大學士看向林泰來的眼神,非常神奇的各有不同。
申時行心裡也不太有底,他這個首輔肯定是奏對責任最重的那個,說過的話將來肯定會出現在實錄上。
在這時候,申首輔下意識的就想找林泰來聊聊,或許是獲得一些參考,或許是想紓解心情。
但他擡眼一看,卻見林泰來雙手籠袖,恭恭敬敬的站在次輔許國的側後方。
“你在那做什麼?”申首輔問。
林泰來答道:“有老師在場,那肯定要持弟子禮侍奉老師。”
許次輔:“.”
你踏馬的這時候想起弟子禮了?你在揚州虎踞鯨吞的時候,怎麼想不起來弟子禮?
你把汪道昆打成文壇反賊的時候,怎麼想不起來弟子禮?
看着林泰來站在許國身邊,申首輔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就招了招手說:“林九元過來!老夫有幾句話要問你!”
林泰來很像那麼回事似的,對許國請示說:“未得老師吩咐,不敢擅離,請老師准許門生前往。”
許次輔心裡簡直噁心壞了,但面上很平靜的開口道:“不準。”
來互相噁心啊,誰怕誰啊。
“遵命。”林泰來沒有反抗,然後眼觀鼻鼻觀心的站着不動。
天色亮了後,各道城門打開。
四位大學士和林泰來踱步走進了長安右門,然後繼續穿過承天門、端門、午門。
一直來到了三大殿外面的皇極門,並在皇極門東角門繼續等候。
這裡是一個默認的節點,很多時候傳旨、候旨、奏疏傳遞都是在東角門交接。
如果沒有特殊任務或者禮儀,日常情況下大臣一般不會越過東角門,進入三大殿區域。
又等了一會兒後,便見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出來,對衆人道:“皇上御臨毓德宮,諸位與我前去。”
然後陳矩領着四位大學士和林泰來,穿過三大殿區域,抵達幹清門。
幹清門之後,就是真正的內宮了,如無特殊旨意,絕對禁止帶把的大臣進入。
在整個大明朝,大臣進入幹清門之內都是屈指可數的事情,一般還都是皇帝駕崩,大臣去幹清宮辦喪事
幹清門由隸屬於御馬監的大內禁兵把守,就算大臣有旨意可以進入,在這裡也要經受搜身,以保證內宮的絕對安全。
這一搜,就搜出情況了,某人在寬大的官袍內裡,居然披甲。
只不過因爲某人身材塊頭本來就大,又加上罩在外層的官袍也很寬大,所以只看外表時,不太看得出來。
守門的禁兵無語,這簡直就離大譜。
“甲冑並沒有任何攻擊性,完全不具備危險。”林泰來極力向陳矩解釋說:“再說這是御賜之甲,有特殊含義,相當於禮服。”
陳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