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叫門的太監
作爲一個具有民變傳統的光榮老區,蘇州城並不是只有林大官人才能組織民變。
蘇州織業公所一樣有個實力,歷史上屢屢發生的織工暴動就是明證。
從前的林大官人非常熱衷組織民變,因爲可以藉着民變爭奪利益。
但現在的林大官人不喜歡民變,因爲民變會損害他的利益。
雖然東城織工暴動不是林大官人組織的,甚至與他沒有多大直接關係,但仍然會間接影響到他。
畢竟在當今的蘇州城,尤其是社會經濟領域,似乎什麼事情都能關聯到林大官人。
就說這東城絲織業,仍然控制在織業公所手裡,與林大官人的胥江南岸工業園區是兩回事。
但稅收、薪資待遇方面都是共通而且流通的,工業園區如果不如東城條件好,那些小機戶、織工沒準就要離開工業園區跑回城裡。
所以聽到東城織工正在組織抗爭,林泰來就決定先派人去現場監視,根據具體情況採取對策。
同時又對在座衆人說:“爾等還有什麼獻策?若是沒有,就先散會!”
但是周道登突然又開口提醒說:“以坐館之威望,只要說一句謊言,就能禍水東引。”
“謊言?”林泰來若有所思。
高長江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跳出來對周道登斥道:“什麼謊言?我們坐館只有真話!”
林泰來回過神來,開口道:“沒錯!我說出來的就是真話!”
而後林大官人改變了主意,親自帶隊出發,去觀摩東城織工暴動。
離開家門後,林大官人直接前往城北玄妙觀。
城裡懂行人都知道,織工叫歇罷工、暴動等活動,一般都是在這裡組織和聚集。
當林大官人匆匆趕到時,果然看到已經有一兩千人聚集在玄妙觀附近。
有個年近三十歲的漢子,正站在高處,慷慨激昂的說着什麼。
林泰來看到就笑了,指着正在演講的漢子,對左右說:“這不是葛大將軍麼?”
正是在歷史上留了幾筆,後來被蘇州人建祠紀念的“罷工抗稅之神”、織工領袖葛成。
在二百多家丁的保護下,林大官人從人羣后方硬擠到了臺下,人高馬大又人多勢衆十分醒目。
織工領袖葛成一眼就看到了林大官人擠過來湊熱鬧,心臟就是“咯噔”一下!
他想起了三年前那次罷工,然後被林大官人戲弄的經歷。
這次巡撫要加稅,他組織東城織工兄弟們奮起抗稅,貌似和你林大官人沒一文錢的關係,你林大官人跑過來幹什麼?
難不成你還想破壞這次抗稅罷工,被父老鄉親們戳脊梁骨?
林泰來一個大步跳上了高臺,心裡充滿陰影的葛成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不要緊張!”林泰來露出了平易近人的笑容,“我也是織業一份子,當然是來支持你們的!”
“大官人果真支持我等?”葛成不確定的問。
林泰來非常肯定的答道:“說支持你們就是支持你們,蘇州人不騙蘇州人。”
然後又對葛成問:“不知你們下面要怎麼做?”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葛成說:“我等將齊心協力前往察院請願,請撫臺收回加稅令。”
林泰來皺起了眉頭,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但你們不覺得奇怪麼?
往常對織業的攤派和加稅都是由織造太監來做,巡撫多半愛惜羽毛很少參與。
但這次巡撫卻直接下場,你不感覺奇怪嗎?”
這句真把葛成問住了,他哪能知道到底是爲什麼?
林泰來語氣很憐憫的說:“我真可憐你們這些平民百姓啊,總是不知內情,不明真相,總是被那些權貴所愚弄!”
葛成:“.”
若換成另一個人在一兩千人面前這麼說,很容易捱揍知道麼?
但葛成還是試探着說:“難道還另有內情?”
林泰來答道:“正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沒想到你們連抗稅都找不到正主。”
葛成緊接着問:“大官人可否指教,正主是誰?”
林泰來拍了拍葛成的肩膀,“吾不忍鄉人受外官愚弄也!
如果你信我,抗稅請願就該去織造局,而不是重兵把守的巡撫察院!”
葛成心裡不停的細品,林大官人這是什麼意思?
同時葛成看了看身邊的工友們,一時間猶豫不定。
改變原有計劃,是非常需要決心的,沒那麼容易做出決定。
但是以林大官人威望和地位,不至於專門跑過來忽悠他這個小人物吧?
林泰來等了一會兒,又加碼說:“如果你還是不放心,那我也一起去織造局,幫你們請願!”
葛成將幾十個骨幹親友叫到一旁去商議,有人說:“聽聞巡撫察院那邊兵強馬壯,巡撫親兵衆多,怕是有危險。
還是和林大官人一起去織造局比較安全,畢竟林大官人是本鄉人,不至於硬要害我們。”
見親友這態度,葛成也沒話說了,便又站到臺上,重新號召工友們去織造局請願。
今天織工聚集鬧事,城中各衙門都知道消息,但大都是稍作戒備,然後看熱鬧的心思,因爲大多數衙門都沒責任。
只有巡撫察院戒備森嚴,一千標營官軍全部上崗,另外又從本地守備營抽調了一千人在外圍街道。
雖然不指望這些本地官軍能發揮多大作用,但能稍微充當緩衝也行了。
織造太監孫隆坐在織造局官署裡,與左右隨從喝茶閒談。
“如果不是怕被殃及池魚,咱真想去瞧個熱鬧。”孫太監心有不甘的說。
他作爲蘇州織業的一名老牌傳統反派,每每遇到織工鬧事,從來都是別人看他的熱鬧,今天終於輪到他看別人的熱鬧了。
有時候孫太監就不能理解,每張織機一年加五錢稅銀很多嗎?就這還要抗稅暴動!
左右隨從連忙勸說了一番,每每遇到織工抗稅暴動,太監往往能跑掉,但他們這些狗腿子隨從卻是傷亡率奇高的高危羣體!
好不容易今年有別人爲了織業稅銀扛雷,己方這邊還是消停些吧!
一盞茶尚未喝完,忽然有個長隨連滾帶爬的進來,對孫太監叫道:“那林大官人帶着兩千織工,往織造局來了!”
孫太監:“???”
這是什麼劇情?踏馬的明明是巡撫加稅,怎麼還是衝着自己來?
左右隨從連忙跳了起來,大叫道:“關門!關門!所有差役集合!集合!只許堵門!不許對林大官人動手!”
還有人叫道:“快去請林三爺!咱們與林三爺有交情!”
織造局毫無準備,倉促之間雞飛狗跳,一片兵荒馬亂。
望着緊閉的織造局大門,林泰來對葛成道:“我先進去向織造太監請願,如果不成,再鬧如何?”
隨後織造局大門打開了半扇,林大官人帶着十幾個家丁,昂首闊步的走了進去。
孫太監就站在前庭,見到林泰來,氣急敗壞的說:“咱與閣下素來交好,爲何你今日將這些暴動織工引到我這裡?”
林泰來嘆口氣,十分關愛的說:“這是爲了你好啊。”
孫太監:“.”
應該信了你的邪,還是不信你的邪?
林泰來繼續解釋說:“大璫你在蘇州的主要職責,其實就是爲天子聚斂財貨。
如果今年織工鬧事都不找你,而是去找巡撫,這豈不說明你的工作力度遠不如巡撫?
如果傳到天子耳朵,又會如何想?
一個專爲聚斂而設的太監,在本職工作上的態度竟然不如文官,天子會不會認爲你失職?”
孫太監有點心驚,這話也不是沒道理,正所謂天威莫測,跟誰賭都不能跟天子賭心態。
但面上仍然冷笑着說:“看來咱真是誤解了你的好心腸,原來你領着織工來織造局鬧事,咱還得多謝你?
那你再說說,面對你這份好意,咱應該怎麼辦?”
林泰來答道:“很簡單,情況如此緊急,請大璫趕緊翻牆逃走啊!”
“滾!”孫太監很客氣的拒絕了。
真當反派都喜歡翻牆頭逃跑啊?反派大佬也有反派大佬的尊嚴!
織造太監又不是小角色,在外放太監裡僅次於南京、天壽山、鳳陽等幾個守備太監!
都是天子最親近,但又不好安排進司禮監的太監,纔有資格當蘇杭織造太監!
於是林泰來掏出一件札子,展示給孫太監說:“你看看這是什麼?要不要合作一下?”
沒忍住好奇心,孫太監瞅了一眼,似乎是兵部的官文?
再細看,孫太監瞳孔猛縮!這是允許江南地區每年二十艘船出海的批文!
主職工作就是斂財的孫太監當然知道,貨船出海意味着什麼。
孫太監下意識的伸手就去抓批文,但批文卻被林泰來收了回去。
而後林大官人指着牆頭:“爬!”
“行吧行吧!”孫太監轉頭就讓隨從搬梯子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翻牆了。
織造局外面街道上,織工還在等待,忽然聽到從大門內傳出了林大官人的吼聲:“孫太監跑了!”
人羣頓時騷動起來,經驗豐富的葛成連忙帶人繞着織造局圍牆就往後面跑。
果然看到後面牆頭架着梯子,有位穿着紅袍的人騎着馬在巷口晃了晃。
孫太監當織造太監已經好幾年了,很多人當即就認出,騎馬從巷口消失的人正是孫太監,一起大叫道:“從這邊逃了!”
當即就有一大批人很不甘心的人也叫道:“追!都一起追!”
然後就帶頭追了過去,在鬧市裡騎馬速度也未見得能有多快,完全有可能追上!
葛成有點懵逼,現在積極大喊和帶頭追的人,看起來都挺陌生?什麼時候混進來的?
人都有從衆心理,看到有一大批人帶頭追趕,其他人就紛紛的跟上了。反正就是來鬧事的,人多勢衆就不怕。
當即蘇州城大街上出現了一幕街頭追擊戲碼,織造太監和幾個隨從騎馬時快時慢,一兩千人在後面窮追不捨。
今天蘇州城唯一高度戒備的衙署裡,趙巡撫一臉懵逼的聽着哨探的稟報。
“什麼?林泰來將聚集起來的織工拉到了製造局去鬧事?”
自己佈置了兩千官軍,如果織工不來暴動,那不就白布置了?
自己忍辱負重,不就等着衝突發生並且進一步激化,然後謀利麼?
趙巡撫嘗試着從各種角度來理解林泰來的行爲,還是不太能完全明白。
難道林泰來不想讓自己藉着衝突漁利,又不敢公開阻止織工抗稅,所以把暴動織工都拉到別處?
但這又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矛盾,緩得了一時,緩得了一世嗎?
考慮了一會兒後,趙巡撫又對標兵下令道:“繼續戒備,謹防偷襲!”
從以往經驗來看,調虎離山然後偷襲這招,是林泰來的拿手好戲,故而小心無大錯。
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要自己死守在衙署裡不出去,就不會有大事!
不多時,在外面巡邏的中軍官衝了過來,稟報說:“織造孫太監被織工驅趕到衙署外面了,正在叫門,請求軍門庇護!”
臥槽!趙巡撫能被組織上派到蘇州,腦子自然是夠用的,當即就反應過來了!
不能收!如果收留孫太監,那有些事情就說不清了,只怕輿論要認爲,是自己勾結太監,給織業加稅!
當酷吏橫徵暴斂是一回事,還可以美化洗白爲能臣幹吏!
但勾結太監勒索百姓是另一回事,就算自己背後有清流勢力提供輿情支持,也很難徹底洗白!
中軍官趕緊提醒說:“但如果坐視不理,任由外面織造太監落入暴民之手,後果也很嚴重!在皇上那裡,軍門又該如何交待?”
如果無慾自然則剛,如果趙巡撫沒別的想法,狠狠心也就過去了。
但趙巡撫正計劃利用皇帝鼓勵大臣聚斂的心思,借用“皇權”對付林泰來。
如果坐視織造太監出事,那還怎麼讓皇帝“欣賞”自己?
“林泰來這個王八蛋!”身陷兩難趙巡撫狠狠的罵了句。
想在蘇州城做點事,實在太難了!
賊老天!自己連續忍受了數次屈辱,付出了尊嚴爲代價,就不能讓自己舒坦一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