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兼三部郎中林九元泰來順利的進駐了無錫縣公館。
坐在堂上,林泰來愁眉不展,唉聲嘆氣,沒有半分喜悅。
他來挑釁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爲了佔據縣公館啊。
這感覺就像是幾百年後的近東小霸王以某某狂毆巴某某哈某某,雖然軍事上勝利得分,但政治上卻是失分的。
此時他身邊有兩個半文化人陪着喝茶,門客顧秉謙、橫塘學院客座教授李贄、橫塘學院副院長高長江。
林泰來特意介紹高長江和李贄先認識認識,畢竟以後這兩個要經常打交道。
聊了幾句後,高長江心裡真是驚世駭俗,難怪坐館會把這個人找過來講課。
當世竟然還有這種極端反程朱理學的讀書人,當年的王陽明也沒這麼誇張啊!
李贄仔細詢問了一番橫塘學院的現狀後,斷言道:“肯定有人會在學院周邊開設私塾,專門教授四書五經,世道人心必定如此。”
雖然李贄思想上反傳統儒教,但同時也是混社會的,在湖北也是一邊搞經營掙錢一邊講學,並非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讀書人。
高長江答道:“卓吾先生放心,我們社團每年都會固定開展兩到三次行動,對橫塘鎮私塾進行嚴查嚴打!
分別是年初春霆行動、年中銳刀行動、以及年終平安行動,確保不漏過一個死角!”
李贄不禁悠然嚮往道:“唐六如詩云‘世間樂土是吳中’,信夫!”
林泰來在這邊和門客顧秉謙說話,吩咐道:“安排人盯緊了巡撫那邊,每日十二時辰輪番不停!
另外盡力收買內應,不需要做別的,只需要儘早知道巡撫動向即可。”
這明顯是不甘心,要繼續尋釁滋事了。
顧秉謙勸道:“預計巡撫在無錫呆不久,肯定還是要去蘇州。等他到了蘇州,做什麼事更爲方便。”
當今無錫縣雖然是非常繁華富庶的地方,但行政地位並不高,連府城都不是,只是常州府下屬的一個縣。
所以無錫縣裡沒多少上檔次的衙署建築,所以先前纔有了巡撫借用縣公館之事。
如今巡撫從公館裡撤了出來,其他哪裡還有合適地方給巡撫長期辦公使用?
更別說巡撫還帶着一千標兵,安頓起來更是麻煩事情。
總而言之,湊合幾天還行,時間長了就不好辦了。
故而顧秉謙纔料定,巡撫在無錫呆不久。
林泰來拍案道:“那就更需要盯緊巡撫的動向了!不然怎麼撕番位!”
顧秉謙疑惑不已,什麼叫“撕番位”?
林泰來對縣公館真沒什麼興趣,很快又出去了。
畢竟他是打着爲母親廟產供奉香火的名義進城的,所以門面工夫還是要做一做。
可能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九元真仙母親的廟產在哪,但本地傳統理學圈子的讀書人卻都知道。
就在他們精神圖騰老東林書院遺址的東北角,名字還踏馬的叫東林庵!
更可氣的是,本地儒生兩年前本打算剷平了這尼姑庵重建東林書院,結果才得知,林泰來的母親五年前就買下了這地方。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涉及到別人父母的事情,誰敢輕舉妄動?
爲了自己名聲,林泰來當然不可能親自進東林庵,只是人到了外面,讓白秘書把香火銀送進去。
而後就和三個半讀書人也遊覽了一遍老東林書院遺址,好歹也是宋代大儒楊龜山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李贄突發奇想,對林泰來說:“反正你也不差錢,重修東林書院,我在此講學如何?我不介意旁邊有個尼姑庵!”
林泰來:“.”
你也真是不怕死,難怪在歷史上被下獄自殺!
在程門弟子楊龜山的地盤上講反程朱的學,你就不怕被本地傳統理學圈的士子打死嗎!
無錫這地方可是東林黨大本營,現在的清流勢力、未來的東林黨,在學術上都是極端維護傳統程朱理學的。
正在扯淡時,忽然有家丁來稟報,巡撫標營齊齊開拔,南門外錫山驛大碼頭的巡撫座船整備待發,疑似準備離開無錫!
突然得知巡撫走人的消息,林泰來卻不慌不忙,吩咐道:“讓我的神威烈水號也準備出發!”
南門外錫山驛作爲無錫縣的主力驛站,也是水上交通樞紐,林泰來的座船神威烈水號前幾日也停在了這裡迎接主人。
此時在錫山驛大碼頭上,本地士林領袖顧憲成正在送別趙巡撫。
“兄如久在無錫,蘇州察院官署空置,恐被奸人彈劾懶惰瀆職。
但此去險惡之地,一切要小心忍耐,千萬保重!”
趙巡撫:“.”
知道的,明白自己這是去不到一百里外的蘇州;不知道的,還以爲自己這是趕赴有敵情的邊鎮。
最後趙巡撫也拿出豪情萬丈的姿態答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兩人正在惜別,還沒來記得作詩時,忽然從河道上傳來了大聲喧譁聲音。
兩人轉頭看去,卻見數艘船隻一字橫排,堵住了巡撫座船的預定航道。
岸邊的人羣也是一片譁然,是誰如此大膽,竟敢讓巡撫座船迴避?誰的番位還能比巡撫更大?
而後船頭上有幾個大漢扯着嗓門,高聲叫道:“林九元大官人要登船起航,煩請撫臺座船暫且迴避等待!”
於是岸邊就沒聲了,既然是林九元大官人那就不奇怪了。
雖然這裡不是蘇州,但距離蘇州城不過八九十里地,衆人對隔壁林大官人的作風還是非常清楚的。
傳說近年有兩個府縣正堂在胥江水面上因爲超過了林大官人的神威烈水號座船,導致慘淡下臺。
“混賬東西!欺人太甚!”趙巡撫聽到大漢的叫聲後,勃然大怒,脫口大罵!
顧憲成迅速按住了趙巡撫的肩膀,連聲道:“忍耐!千萬忍耐!”
趙巡撫指着河道說:“當着如此多人的面,也要忍耐?”
顧憲成勸道:“若此時發作,前功盡棄也!
只要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天你且看他。”
趙巡撫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怒火壓下去,咬牙道:“行!”
而後趙巡撫登了船,但卻沒下令強行起航。他就坐在座艙裡,冷冷的盯着堵路的幾艘船。
過了一個時辰,情況還是如此,巡撫座船和標營官軍各船一動不動。
這邊各艘船頭上的幾條大漢遺憾的嘆口氣,看來想要立大功是沒戲了。
坐館發了話,若能挑起巡撫動手,每人賞賜紋銀五十兩,升一級!
若不幸遇難身死,賞銀三百兩,兒子收進林府養育!
直到不遠處的神威烈水號緩緩離岸,堵住巡撫座船的大漢們這才戀戀不捨的讓開了航道。
趙巡撫本想也跟着發船,但被幕僚勸住了。
既然不想與林泰來因爲“番位”而衝突,那就別跟着走,以免生出意外。
所以又等待了兩個時辰,天都黑了,巡撫座船才發船起航。
這時代夜航船也不少了,慢慢行駛一晚上,正好可以明日天亮後抵達蘇州城!
次日天色矇矇亮時,距離蘇州城還有二三十里,就到了滸墅稅關。
趙巡撫就琢磨,要不要上岸在稅關休息一會兒,以更好的精神狀態抵達蘇州城?
卻見晨霧裡的滸墅關碼頭上停了一排船隻,當中赫然就是神威烈水號!
林泰來站在神威烈水號的船頭上,伸了個懶腰,隔着水面對趙巡撫打招呼說:“早安!這麼巧?”
趙巡撫黑着臉,取消了靠岸休息的想法,催命船隻繼續前行。
船隻又行駛了十幾裡,不到一個時辰便抵達了赫赫有名的楓橋鎮。
只見得此時河道兩邊人山人海,旗幟招展,鑼鼓喧天!
甚至遙遙在望的楓橋上,也垂下了巨大的布幅,只是上面的字還看不清。
趙巡撫一時間有點恍恍惚惚,蘇州百姓如此熱情?不能吧?自己在蘇州沒有任何聲望啊?
忽然又是幾艘船殺了出來,攔在了巡撫船隊的前方!
船頭上還是那幾條眼熟的大漢,扯着嗓子叫道:“東邊楓橋方向今日要迎接林九元大官人,不接待其他官船!
故而煩請撫臺從西邊岔道繞行入城,我們自會引路!”
運河水路到了此處,在寒山寺下面分了兩個岔道。
一條水路轉向東邊,也就是蘇州城方向,楓橋就在岔路口這裡,然後可以直達全城最主要的閶門。
這邊相當於蘇州門戶,所有官方迎來送往的儀式都在這邊,算是門面上的迎賓道。
另一條偏西的水路繼續往南,一直到橫塘鎮,與胥江交匯。
所以攔住巡撫船隊的大漢們的意思就是,今天的蘇州城“迎賓道”只接待林大官人。
所以請巡撫迴避繞行,從橫塘鎮那邊轉入胥江,然後再抵達次要的胥門。
巡撫座船中鴉雀無聲,所有幕僚門客皆不敢發言,這時候完全無法提出任何建議,只能讓巡撫自己來說。
傳聞永遠不如親眼見,這就是林泰來所在的蘇州?自家東主這應天巡撫,當真是地獄模式啊。
而趙巡撫雙手死死按着座艙的窗沿,雙目如赤,像是要噴火!
心裡兩股信念正在劇烈的搏鬥,以及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