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一聲令下,船上的人立刻開始奮力划槳,拼了命的想離開這巨大船隻的範圍。
他們又不是傻的,當然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他們剛纔放火燒了貨船,裡面還有一百多苦力,這要是被大明的官軍抓了,他們一個個的都要被剮了。
小船快速滑動,上面的人瘋狂用力的划槳,似乎逃出生天的曙光就在眼前。
可就在此時,身後忽的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響。
轟!
瞬間爆燃的火光好似劃破長空的閃電。
一聲轟鳴之後,他們船隻不遠處,一艘也從貨船上離開,此時正在逃離的小船轟然碎裂。
小船上的所有人都傻了,他們愣愣的看着不遠處已然被轟的渣都不剩的小船,面容呆滯。
這一幕,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象,強烈的震撼混合瀕死的恐懼,讓所有人都顫抖起來。
“頭……頭兒……咱們咋辦啊!”
船上的黑衣人口中帶着哭腔,臉上已見了淚。
他們害別人的時候面色猙獰,可到自己要死的時候,卻怕的話都說不出來。
那管事的也是面色慘白,他下意識回頭看向身後,只見那巨大的船隻上,隱約能看到一個個身穿鱗甲的將士。
船隻一側露出一排排炮口,烏黑的炮管在月光下散着死亡的顏色。
“咱們……咱……”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見幾艘快船穿破薄霧,正急速朝他們靠來。
他本想說橫豎都是死,不如拼命逃。
可現在看,就他們這隻破舢舨,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死是死定了,可他們現在連怎麼死的權利都沒有。
嘩嘩。
就在他念頭飛揚的這瞬間,一艘快船已經到了近前。
且見船上的大明軍士手持長杆,直接向前一戳,長杆前面的繩套便直接套在了一人的脖子上。
根本不用拉,光靠那快船的慣性,被套住的人便失了平衡,直接落入水中,拼命的掙扎。
下一瞬,又是諸多繩套竄出,將小船上的所有人悉數套住,紛紛拉下大海。
腥鹹的海水立刻竄入管事之人的口鼻,讓他呼吸困難。
他拼命的拍打海水,儘可能讓自己的口鼻露在海面之下。
那快船上的人套中他們之後看都沒看一眼,直接返航了。
對這些兵丁而言,他們這些人就好像剛剛被捕獲的魚,就這麼拖在船隻後面,沒人管他們的死活。
管事的拼命撲騰,因爲會水,他勉強能讓自己不嗆死。
混亂的視線轉向一旁,看到遠處的幾艘小船也都沒逃出去,超出範圍的小船都被轟碎,而剩下的人,也都和他一樣下場。
管事的從未想過自己會這麼死,他咬了咬牙,全身緊繃的肌肉開始放鬆下來。
他不再撲騰,任憑海水淹沒自己的口鼻,想默默的等死。
可片刻之後,窒息的感覺和強烈的求生欲同時翻起,他開始不受控制的瘋狂掙扎,再次脫離海面,貪婪的呼吸着空氣。
他怕死,自己也死不了。
就這麼一番折騰,他竟已被拉至那巨大船隻附近了。
管事之人的神色有些恍惚,他分明看到這大船後敞開了一個巨大的門,眼前的快船通過這個門,直接進入了大船之內。
此時,他腦中忽的閃出一個問題來。
船後面開門,船不會沉嗎?
這個念頭在腦中快速盤旋,許是因爲在海里一直被拽着,他的神志有些不清了。
朦朧間,他覺得快船停下了,自己的身體正浸泡在海水內,上下起伏。
“艹,死了!”
“我這個也死了。”
“真他孃的晦氣,這些人怎麼這麼不經摺騰。”
幾個聲音朦朧的傳入管事之人的耳中,他緩緩張開雙眼,看到一旁的岸上,正站着十幾個大明軍士。
這些人各個手裡都抓着一根長杆,此時正將海里的人往上拖。
“哎!我這個還有氣呢!哈哈!”
他只看了一眼,便聽上面有人哈哈大笑,隨即便覺脖子一緊,身子猛的被拽出水面。
“咳咳……咳咳咳……”
被死命的拽上岸,管事之人立刻劇烈的咳嗽起來。
這些大明的兵丁真的沒把他們當人,而是當了牲口……不,牲口比較金貴,不會這麼弄的。
他們在這些大明官軍眼中,連牲口都不是。
“活着的,哈!”
一個聲音再次傳來,他緩緩擡頭,只見那身穿黑色皮甲的將士快步上前,解開了他脖頸上的繩套,隨即一把薅住他後領的衣襟,猛的向前拖。
“哥兒幾個對不住了哈,我先給上邊兒送去了。”
“你他孃的!”
“狗屎運!”
“不行,老子還要再出去一趟。”
“媽的一共就四艘小船,轟了一艘,剩下三個全在這了,你出去撈魚去?”
“他孃的!”
“三艘船就活了五個?四王爺的手段也不太行啊。”
“你不想活了……”
兵丁閒聊的聲音越來越遠,管事之人只覺自己全身都沒力氣,只是像死豬一樣被蠻橫的向前拖着。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他才被粗暴的扔在地上,一個聲音鑽入耳中。
“馬總管,小的這有個活的。”
“您問還是小的問?”
“別弄死了,先關着吧。”
一個陰柔的聲音忽的傳來,管事的奮力擡頭,雙目一陣恍惚。
他只看到一個身材瘦弱,面色有些發黑的年輕人看了他一眼,隨後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完全昏厥之前,那個陰柔的聲音再次說道。
“你放心,給你記軍功,殿下忘不了。”
殿下……
他的念頭停留在這兩個字上,隨即完全沒了意識。
……
此時,朱檀站在鐵甲船前面的甲板上,看着遠處熊熊燃燒的火光,眉頭緊皺,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從眼前的情況分析,他當然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遠處着火的船絕對是從泉州港出來的,卻在半路着火了,這明擺着就是樸家的人要殺人滅口。
消息泄露了,誰傳的?
朱檀認爲自己的速度已經足夠快了,且嚴密封鎖消息。
他的艦隊在昌國的事除了往京師報備之外,根本不可能泄露出去。
況且那幾日,左右的海上都是他麾下的快船,就是擔心有人通風報信。
可千防萬防,還是百密一疏。
這泉州的樸家,能量挺大啊!
遠處的海上正在救火,朱檀眯着雙眼,壓着心中熊熊燃燒的怒火,雙手緊緊的抓着戰船的欄杆。
“殿下。”
此時,馬和陰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朱檀並未看他,而是沉聲道:“說!”
“跑去外面的一共有四艘小船,轟碎了一艘,剩下三船的人都被擒了。”
“不過下面的將士下手有點重,二十七個人,就活下來五個。”
“便宜他們了!”
朱檀聞言,恨聲道:“按我的意思,就該把他們都剮了。”
“馬和,你信不信,遠處那艘船上,肯定全是人。”
一聽這話,馬和心中咯噔一下。
他下意識的看向海面,吞噬貨船的大火已比剛纔弱了不少,隱約能看到自家的將士衝到了船上,正在奮力救火。
那上面都是人?那他們還能活嗎?
“你去,給本王挨個審。”
朱檀拍着鐵甲船的欄杆,沉聲開口道:“本王要知道他們是誰,爲誰效命!”
“本王只要結果,只要留一個能說話的活口就夠了!”
“奴婢遵令。”
馬和聞言,立刻行禮,躬身下去了。
他心底也有火焰燒了起來,且一發不可收拾。
馬和心智通透,根本不用朱檀和他多說什麼,只需一句話他就全明白了。
自從跟隨朱檀出海以來,尤其是在昌國,他看到多少被倭寇禍害的百姓。
他曾跟着信國公的船隻掃滅島礁上的倭寇,親眼看到上面一個個村寨空無一人,親眼看到那些迫使荒野,已然成了骸骨的百姓屍身。
男女老幼,居然連一個都沒能活下來。
對付這種畜生,根本不用有什麼猶豫。
可他萬萬沒想到,大明的人,居然會是倭寇的內應!
他們居然爲了封鎖消息,爲了讓這事不漏出去,殘害自家的百姓!
這樣的畜生……不,這樣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就不應該活在這世上!
夜裡,風漸漸的大了。
朱檀並未返回船艙,而是孤身一人站在甲板上,始終看着遠處的火光。
他看着貨船的大火被撲滅,看着自家的將士衝入船艙,看到他們拉出一具具被燒焦的完全僵硬的屍體,緊緊的咬着牙。
再後面,他看不下去了。
他狠狠的捶了一下欄杆,轉身進入船艙,坐在座位上,看到面前擺放的酒菜都生氣。
朱檀是大明的親王,大明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
他還擁有現代人的靈魂,所有大明的百姓在他眼裡都是同胞。
同胞之間可以勾心鬥角,也可以有仇恨,可以有各種矛盾,但那他媽都是我們自己家裡的事。
外人染指,殘害百姓,朱檀還沒那麼生氣,畢竟是異族,天生敵對,該報仇報仇,滅了他們就是。
可看到自家的人爲了外人禍害自家人,朱檀心裡的火就壓不住了。
他平生最恨漢奸。
開始的時候,他以爲這樸家不過是和倭寇串通一氣,也因爲上面人的授意,從中牟利,最多算是個食國而肥的奸商,是個奸細。
現在看,恐怕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
他們爲什麼要滅口?滅的是什麼口?
如果單單是滅口的話,他們爲什麼不把人拉去荒郊野嶺砍了,偏要選在海里燒船?
泉州的地方官和樸家定有勾結,這是一定的,但這些官兒恐怕也不知道樸家全部的事。
這個樸家,所圖之事恐怕超出想象啊。
“殿下!殿下!”
朱檀的思緒有些混亂,腦中想着各種事,不知過了多久,馬和的聲音忽然從外面傳來,帶着幾分不甘和憤懣。
他擡頭,見馬和從外面衝進來,直接跪在地上,眼眶居然已經紅了。
“殿下,外面的弟兄們回來了。”
他語氣都帶着哭腔,直接給朱檀磕了一個頭,顫聲道:“您,您去看看吧。”
見馬和如此,朱檀心裡咯噔一下。
馬和可是見過大陣仗的主,怎麼一下慌成這樣,難道……
朱檀下意識起身,快步上前,在馬和的帶領下下到了船艙,到了最底層甲板。
他自認爲看過世間疾苦,也經歷過血腥,可看到眼前的場景之後,他還是愣了。
但只愣了一下,一股怒火忽的沖天而起,眼睛也紅了。
且見方纔出去的三艘船隻上,竟裝滿了焦黑的屍首。
一個一個,全都被烈焰奪去了性命,身子僵直着,有的屍身甚至都被燒的粘連在一起,拽都拽不下來。
船上的當兵的一邊處理這些人的屍首,一邊放聲痛哭。
作爲百戰老兵,他們見到的死人很多,也很少有如此觸動。
可這些百姓……太慘了。
他們不是敵人,而是被騙上船的普通人。
他們全都是被人害死的。
“還……有沒有活口?”
朱檀的聲音也帶着顫抖,他轉頭看向馬和,卻見對方已然落淚了,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回道:“有。”
“就……就救出來兩個。”
“其中一個被燒的厲害,估計不大行了,另一個還行。”
“人在哪?”
“奴婢帶您去。”
馬和咬了咬牙,朝朱檀行禮之後,轉身便走,朱檀立刻在身後跟上。
一旁的底層船艙中,正躺着一個被薰的全身焦黑的漢子,兩個隨船醫官正在給他處理身上的傷口。
只看一眼,朱檀就覺得疼。
這人身上被大火撩出大量血泡,現在都被挑開了,敷上了藥。
那人疼的面色扭曲,卻始終咬着牙,一聲都不吭。
“怎麼樣?”
朱檀開口詢問,兩個醫官立刻起身,其中一人道:“王爺,是些皮外傷,不過有點兒麻煩。”
“如果他這兩天不發燒,那就還有的救,如果發燒的話……”
醫官沒再往下說,朱檀卻已明白他的意思,立刻開口道。
“船上備的青黴素給他用了,救活他!”
倆醫官聞言一怔,隨即躬身道:“是!”
朱檀上前幾步,站在那人身側,看着他的眸子,問道。
“你叫什麼?”
“小……小的……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