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檀聽完,卻哈哈大笑起來,伸手就要去拍朱元璋的肩膀,卻被後者一瞪眼,縮了回去。
“父皇啊父皇,您說您一把年紀了,怎麼還跟那些個土財主置氣呢?依我看,他們也就是仗着人多勢衆,在您老人家面前逞威風。”
“您老人家可是九五之尊,犯得上跟他們一般見識嗎?”
“你小子懂什麼!”
朱元璋吹着鬍子,吹得雪白的長鬚都跟着一顫一顫的,“他們目無法紀,欺壓百姓,真以爲咱這皇帝是擺設不成!”
“是是是,父皇您說得對。”
朱檀笑着給朱元璋倒了杯茶。
“不過,父皇啊,您總得想想,那些個地頭蛇,世代蟠踞一方,根深蒂固,哪是說拔就能拔掉的?您這次殺了雞儆了猴,可下次呢?您總不能每次都微服私訪,親自來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吧?”
朱元璋端起茶杯,卻並沒有喝,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抹思索。
朱檀的話雖然說得輕巧,卻也不無道理。他總不能把天下所有的貪官污吏都殺個乾淨,總得想個治本的法子才行。
“老十,你有什麼好主意?”
朱元璋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盯着朱檀。
朱檀嘿嘿一笑,他知道自己這位父皇雖然脾氣暴躁,卻並非是不講道理之人。
而且,他對自己這個向來不務正業的兒子,似乎也多了幾分耐心。
“父皇,依我看,治國啊,光靠嚴刑峻法可不行。”
“哦?那你說說,該怎麼治?”
朱元璋來了興趣,往椅背上一靠,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嘛……”
朱檀想了想,說道:“治國之道,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簡單來說,就是要讓百姓安居樂業,讓官員清正廉潔。難就難在,怎麼才能做到這兩點?”
“少廢話,說重點!”朱元璋一拍桌子,吹鬍子瞪眼道。
“是是是!”
朱檀擺擺手,“父皇,您想啊,那些個貪官污吏,爲什麼敢明目張膽地魚肉百姓?還不是因爲他們有權有勢,有恃無恐?所以,咱們得想辦法,削弱他們的勢力,讓他們不敢、不能、不想貪贓枉法!”
“削弱他們的勢力?怎麼削?難道學那陳勝吳廣,揭竿而起,再來個斬白蛇起義不成?”
朱元璋吹鬍子瞪眼,差點沒把手中的茶杯給扔出去。
這小子,淨出餿主意!
“爹,您這可就冤枉兒子了!兒子可沒那個膽子,再說,這天下如今可是咱老朱家的,兒子造誰的反去?”
朱檀趕緊擺手,一臉的無辜。
“父皇,您想啊,這天下的事兒,說到底,還不是老百姓的事兒?”
朱檀說到興頭上,乾脆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翹着二郎腿,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
朱元璋並沒有阻止他這大逆不道的坐姿,只是眉頭緊鎖,顯然是在認真思索着朱檀的話。
“您看啊,那些個貪官污吏,他們貪贓枉法,中飽私囊,最後苦的還不是老百姓?他們欺壓良善,魚肉鄉里,最後還不是老百姓遭殃?”
朱檀說着,故意頓了頓,觀察着朱元璋的神色。
“所以啊,咱們得讓老百姓自己說話,讓他們自己選出那些爲他們辦實事的好官!這樣一來,那些貪官污吏就沒了市場,自然就翻不起什麼大浪了!”
“讓百姓自己選官?”
朱元璋喃喃自語,似乎被朱檀這大膽的想法給驚到了。
“對啊,父皇,您想想,這天下是誰的天下?是咱們老朱家的天下,更是老百姓的天下!”
朱檀越說越激動,站起身來,在書房裡來回踱步,
“咱們得讓老百姓明白,他們纔是這天下的主人!只有他們自己當家做主了,這天下才能太平,才能長治久安!”
朱元璋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盯着朱檀,渾濁的老眼中閃爍着複雜的光芒。
他知道,朱檀說的這些話,在很多人聽來,簡直是大逆不道,離經叛道!
可是,他心裡卻隱隱覺得,朱檀的話,似乎有些道理……
這些年來,他勵精圖治,嚴懲貪官污吏。
可這貪腐之風,卻像是野草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始終無法根除。
他不是沒有想過原因,只是他一直以來,都把希望寄託在那些讀書人,那些所謂的“君子”身上。
他以爲,只要選拔出足夠多清正廉明的官員,就能治理好這個國家。
可是,現實卻一次又一次地給了他沉重的打擊。
那些讀書人,一旦做了官,就立刻變得貪婪無比,甚至比那些地痞流氓還要可惡!
“父皇,您還記得,我之前跟您說過,要取消賤籍制度嗎?”
朱檀的聲音,將朱元璋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嗯。”朱元璋點了點頭,這件事,他當然記得。
當初,朱檀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他還狠狠地訓斥了朱檀一頓。
在他看來,這賤籍制度,自古就有,怎麼能說取消就取消?
“父皇,您想想,那些個貪官污吏,他們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還不是因爲他們覺得,那些普通百姓,都是低賤之人,任由他們欺凌?”
朱檀走到朱元璋身邊,壓低了聲音,
“可實際上呢?那些老百姓,他們勤勞,他們善良,他們纔是支撐起這個國家真正的脊樑!”
“父皇,您想想,那些在田間地頭辛勤勞作的農民,那些在作坊裡揮汗如雨的工匠,他們難道就比那些只會吟詩作對,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要低賤嗎?”
“你說的對,這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朱元璋深吸一口氣,像是做出了什麼重大的決定,“這賤籍制度,是該改改了!”
“父皇,您英明!”朱檀笑着說道,“兒臣這就去擬定章程,爭取早日將這賤籍制度徹底廢除!”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這書房中的空氣都吸盡。
“好,老十,就依你。”他緩緩說道,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天下,是該變變了。”
朱檀聞言,臉上頓時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父皇,您放心,兒臣定不負您的期望!”
“嗯。”朱元璋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卻又很快被掩蓋下去,“明日,朕便迴應天。”
“兒臣恭送父皇。”朱檀躬身行禮。
朱元璋擺了擺手,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了書房。
……
翌日清晨,天剛矇矇亮,朱元璋便帶着一隊輕騎,離開了封地,踏上了迴應天的路途。
十日後,朱元璋回到了皇宮。
第二日,金鑾殿上,氣氛異常凝重。
文武百官們早早地就來到了殿外等候,他們心中都隱隱感到,今天,似乎要發生什麼大事。
“皇上駕到——”
隨着太監尖銳的嗓音響起,身穿龍袍的朱元璋龍行虎步地走進了金鑾殿,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武百官們齊齊跪拜,山呼萬歲。
“衆卿平身。”
朱元璋在龍椅上坐下,目光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羣,最終定格在戶部尚書劉三吾身上。
“劉愛卿,你說說,這天下,是誰的天下?”
劉三吾心中一凜,連忙出列,躬身答道:“回皇上,這天下,自然是皇上您的天下。”
“哦?那朕問你,這天下的百姓,是朕的百姓,還是你的百姓?”
朱元璋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
劉三吾額頭冷汗直冒,他知道,皇上這是要發火了,連忙跪倒在地,“皇上息怒,臣知罪,臣失言了。”
“哼!”朱元璋冷哼一聲,“朕告訴你,這天下,是老百姓的天下!沒有老百姓,就沒有朕,更沒有你們這些所謂的朝廷重臣!”
“朕今日召集你們來,就是爲了宣佈一件事!”朱元璋猛地站起身,聲音如同驚雷般在金鑾殿上炸響,“從今日起,廢除賤籍制度!所有百姓,一律平等!”
此言一出,整個金鑾殿上頓時一片譁然。
文武百官們面面相覷,眼中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皇上,這萬萬不可啊!”
人羣中,工部僉事突然站了出來,高聲說道:“這賤籍制度,自古就有,怎能說廢就廢?若是廢除了賤籍制度,那豈不是亂了套了?”
“是啊,皇上,還請三思啊!”
“皇上,萬萬不可啊!”
其他官員也紛紛開口勸諫,一時間,整個金鑾殿上,反對之聲此起彼伏。
朱元璋臉色鐵青,目光冰冷地掃過那些反對的官員,心中怒火熊熊燃燒。
“怎麼,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朱元璋怒吼一聲,龍目圓睜,聲如洪鐘,震得整個大殿嗡嗡作響。
羣臣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得渾身一顫,原本還有些鼓譟的聲音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個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觸怒龍顏。
劉三吾更是嚇得冷汗涔涔,匍匐在地,連頭都不敢擡。
他心裡清楚,皇上今日是鐵了心要廢除賤籍制度,誰敢在這個時候阻攔,那就是在跟皇上對着幹,跟自己的項上人頭過不去!
“好,很好!”朱元璋怒極反笑,目光如刀鋒般掃過羣臣,“既然你們都不說話,那就是同意了!來人,擬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秦漢以來,賤籍制度荼毒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朕即位以來,夙夜憂嘆,今決心廢除賤籍制度,所有百姓,一律平等,皆爲大明子民!違者,斬立決!欽此!”
太監尖銳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傳到殿外,久久不息。
當日,廢除賤籍制度的皇榜便張貼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引得無數百姓圍觀。
“爹,您快看,皇上要廢除賤籍制度了,以後我們再也不是賤籍了!”
“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我們終於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皇上萬歲!皇上萬歲!”
一時間,整個京城都沸騰了,百姓們奔走相告,歡呼雀躍,彷彿過年一般熱鬧。
那些世代爲賤籍的百姓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夠迎來這樣的盛世!
皇宮,御書房。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手裡拿着一份錦衣衛剛剛送來的密報,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皇上,百姓們對您廢除賤籍制度的決定都十分擁護,現在整個京城都在歡呼您的英明呢!”錦衣衛指揮使毛驤躬身說道。
“好,好,好!”朱元璋連說了三個好字,心情大好,“百姓們高興,朕就放心了。這賤籍制度,早就該廢除了!朕要讓這天下,再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所有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
此時的朱元璋,似乎已經全然忘了。
是誰之前在朱檀提出來取消賤籍制度的時候,龍顏大怒的。
“皇上聖明!”
毛驤連忙拍馬屁道。
……
東宮,太子書房。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櫺,灑在書桌上,映照着一張略顯蒼白的俊秀面容。
太子朱標正襟危坐,手中握着一卷竹簡,眉頭緊鎖,彷彿上面的文字是什麼難解的謎題。
“殿下,您已經盯着這份奏章看了半個時辰了。”
太子少詹事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將一杯熱茶放在書桌上,“可是有什麼難處?”
朱標放下竹簡,揉了揉眉心,長嘆一聲:“孤再看,十弟在山東試行新的賦稅制度。”
“哦?是什麼樣的賦稅制度,竟讓殿下如此憂心?”
少詹事好奇地問道。
朱標苦笑一聲:“還能是什麼?自然是那‘一條鞭法’!將田賦、徭役、雜稅合併徵收,折算成白銀,按田畝多少統一徵收。”
“說起來簡單,可一旦推行開來,那些大地主、豪強們會乖乖交稅?到時候,只怕又是怨聲載道,天下大亂啊!”
少詹事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說道:
“殿下,依臣愚見,陛下此舉,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朱標斜睨了他一眼:“此話怎講?”
“殿下,您想想,這‘一條鞭法’若是推行開來,受益最大的會是誰?”
少詹事壓低了聲音,湊到朱標耳邊:
“自然是那些平民百姓!而那些世代享受特權的官僚士紳,他們的利益就會受到損害。”
“陛下此舉,明面上是爲了增加國庫收入,實際上,卻是爲了削弱士族的勢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