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朱棣到來,姚廣孝起身笑了一聲,“陛下,有心了。”
朱棣走過去,發現張定邊沒起身。
微微蹙眉。
只不過剎那之間,在他即將怒意爬上心頭的時候,發現張定邊老和尚拈動佛珠的手在輕顫,心中瞭然,也便不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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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和姚廣孝一起多年,又共同追求佛理,張定邊看着姚廣孝迴光返照,哪能沒點悲慼,一貫淡定的他都五指輕顫,豈是無情。
於是坐下。
示意姚廣孝也坐下,然後裂嘴一笑,“少師,你我多年不曾共飲了,不如今日在這建初寺,破個寺廟的戒,整幾口?”
姚廣孝笑着搖頭,“陛下想喝,但喝便是,無須在意建初寺的森嚴戒律,老臣就不喝了,聽說于謙快到蘇州了。”
過了蘇州,到應天就近了。
對這兩個學生,姚廣孝是真心喜歡,劉寧然,出身明教,其母明教聖女方嬌,按說劉寧然的身份在於謙面前該多有自卑,然而並沒有。
于謙就不說了,名門出身,讀書人該有的品行都有。
關鍵是年輕人不迂腐。
這一點很好。
人嘛,活到了八十三歲,還能不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知道自己熬不過幾天了,那麼在臨走前看一眼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好的。
所以不能喝酒。
朱棣笑道:“于謙下午能到,少師別忘了,現在大明的官道早已今非昔日,而於謙急於歸來,幾乎是星夜馳騁,所以已經過了蘇州,下午就能抵達。”
姚廣孝笑了起來,眼眸裡的情緒很深沉,“是啊,我大明早已今非昔比。”
靖難之前,誰能想到大明能有如今氣象?
又道:“那便整點。”
很多年沒喝酒了,都快忘了酒的滋味,當年還是個假和尚的時候,在燕王府沒少喝,可後來住進建初寺,假和尚成了真和尚,也便就不喝了。
實際上,修佛之人是可以喝酒吃人的,釋迦摩尼都吃肉,不過是吃的三淨肉,到了南北朝時,梁武帝蕭衍下令禁止和尚吃肉,這纔有了後來的規矩。
實際上蕭衍實在是個奇葩。
嗯,在年輕時候,蕭衍還是很牛的,當時人們都認爲他能統一南北,要不然也不會是“武”,只不過蕭衍上了年紀就信奉佛教了。
他有多信奉佛教?
這貨把自己賣給了寺廟,成了廟產,這可難爲了朝堂上的臣子,在蕭衍沒駕崩之前,沒禪位的情況下,是不能有新皇帝的。
可國家需要皇帝來主持政事啊。
沒辦法。
大臣們只好從國庫拿出大量的錢財去找到寺廟的主持,說咱們把皇帝陛下贖回來吧,寺廟主持也喜歡啊,而且也明白不可能讓一位當政的天子一直呆在寺廟裡,現在白賺一筆何樂不爲。
於是梁武帝這纔回到朝堂。
可現實遠比想象狗血。
這樣的事情還發生了好幾次——其中一次,是他的六弟蕭宏,這哥們一看,喲,咱大哥這麼喜歡出家,那這國家大事還是我來幫他分憂一下吧。
可沒有幫手也惱火。
遭受女兒和弟弟的背叛,蕭衍很傷心啊,於是他又出家了……
扯遠了。
反正就是說佛教禁止喝酒吃肉,就是梁武帝蕭衍的傑作,姚廣孝精修佛理,當然知道這些典故,加上知曉自己的身體狀況,於是這最後一場酒那便喝了。
朱棣立即命令人去準備,又看向張定邊,“老張,今日無君臣,亦無當年恩怨,再有幾月,你便一百歲了,堪比彭祖高壽,要不今天也整幾杯?”
張定邊漁夫出身,武將。
這些年禮佛,早已不沾葷,不過此情此景,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一頓忙碌。
於是住在建初寺周邊的百姓,忽然發現在這個即將邁入盛夏的中午,隔壁的建初寺竟然傳來酒肉香味,詫異之餘,看到建初寺門口的車馬,也便懂了。
陛下想喝酒,建初寺攔得住?
男人喝起酒來,天南海北無所不談,尤其是朱棣和姚廣孝兩人的共過生死的,人上了年紀,總喜歡回憶過往。
於是靖難的種種往事都從兩人口中娓娓而出。
張定邊在一旁聽得是心馳神曠。
暗暗想了一句,這就是天命麼,從這兩人口中知曉了一些靖難的細節,張定邊忽然發現,但凡朱棣在靖難中有一點失誤,他就走不出北平三府。
但凡朱允炆有一點失誤,也不會輸了。
也就是說,這對叔侄,無論是誰有一點失誤,靖難都不可能成功。
說起來很搞笑。
這話的意思就是說,朱允炆一直在走錯,只要朱允炆在走錯棋的路上失誤一次,那麼朱棣的靖難就必然失敗。
退一萬步,如果當初朱棣來到應天,朱允炆不選擇自焚,而是逃離的話,他依然還有機會捲土重來——畢竟靖難成功之初,朱棣牢牢掌控在手上的地盤還是隻有北平三府。
而那時候,駙馬梅殷還有四十萬大軍,雲南那邊還有沐家,這就不提其他在中央政權掌控的地盤了。
可惜,朱允炆沒有這麼選擇。
能一直走錯,朱允炆也是個人才。
所以說是自焚了但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朱允炆,纔會是朱棣心中那根誰也不能去觸碰的逆鱗——可憐了胡濙,已經找了十多年。
這一頓酒喝了很久。
大多時間都聊天去了,酒倒是喝得很少,姚廣孝和朱棣這對朋友,幾乎無話不談,不過最終,還是在朱棣的刻意引導下,說到了瓦剌那邊的局勢。
朱棣嘆道:“所以當年沒有寧王的朵顏三衛,我們也是不可能成功的,朵顏三衛啊,多是蒙古勇士,就如如今在草原上露頭的蚍蜉義從一樣。”
不管這蚍蜉義從是黃昏的,還是朱瞻基的,都是朱棣不想看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