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六十八章 救人(二合一)

從詔獄回至東直門的家中後,林延潮即是病了。

病來如山倒。

家人以爲是林延潮在詔獄中受寒所至,後延請醫生看病。醫生開了幾貼藥後,展明立即去抓藥,林延潮服用後,就於牀上歇息。

林淺淺親自給林延潮侍奉湯藥。

發燒令林延潮有些昏昏沉沉的,他躺在牀上,知自己的病症乃在詔獄裡累積所至,數月思慮過度,加之郭正域之事,心底也是放不下。

這放到後世,也是打幾天吊瓶,躺在牀上好好休息,不過是小事一樁。但在醫療水平低下的古代卻是不小的病。

這一次病來,令林延潮想起了自己鄉試前那一次寒疾。那一次林延潮雖在病中,卻是考取了解元。

但這一次比上一次病更重些。這令林延潮突感生命之無常,在平均壽命三十多歲的古代,隨便一場疾病都不是小事。

在大限面前而言,什麼雄心壯志,驚世抱負都不值一提,帝王將相與凡夫俗子都是一樣。

而郭正域何嘗不是如此,這一次他被順天府尹嚴刑拷打,雙腿皆斷。若是再重一些,豈不是要因自己而死,就算現在撿回一條命,也可能有殘疾之慮。

郭正域是林延潮的門生。當初安排湯顯祖,盧萬嘉走時,郭正域堅持留下,林延潮明知此舉不妥,但卻是默認了。

在將天下爲公疏給郭正域在燕京時報上刊發時,林延潮明知郭正域刊登此文後,會有危險。

以林延潮之謹慎而言,大約能猜到其中後果,但他心底當時一心只是在上諫之事上,卻將郭正域安危給刻意忽略了。

而後來郭正域如何報答自己的?在順天衙門時,府尹要他陷害自己,郭正域拒不承認,反而慷慨陳詞,爲林延潮申辯,怒斥府尹,結果因此不僅被剝奪功名,還身受重刑。

若不是郭正域這一身錚錚鐵骨,怎麼會鬧出士子們怒砸順天府衙門之事?此後民間士林的輿論也是一面倒地支持林延潮。

所以林延潮想起郭正域,心底一陣刺痛。

除了郭正域外,還有那些剝奪功名的弟子們。

當初張四維授意林延潮上諫時,以二十張鹽引,以及兩位老師的仕途酬之,所以這一次就算張四維沒有在天子面前力保林延潮。

林延潮也不能怪張四維。

但林延潮對這些弟子們呢?

爲天下請命?義之所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自古以來,變革之事,哪裡有不流血的,這樣的話來安危這些失去功名弟子們,被打斷腿幾乎沒了性命的郭正域嗎?

這樣的大道理拿來要求自己可以,但不可以拿來要求別人。

唯有金銀,功名以酬才行。爲什麼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因爲你要能給得起。

因在病中林延潮想了很多事,當日迷迷糊糊睡至半夜。

林延潮醒來後渾身是汗,兩名丫鬟服侍在旁,見林延潮一醒立即道:“夫人,夫人,老爺醒了。”

兩名丫鬟見林延潮額上是汗,立即給他用巾帕擦汗,以及倒來熱茶給他飲之。

林延潮則是吩咐道:“拿筆墨來。”

兩位丫鬟對望一眼,忙道:“老爺,你還是先養好身子纔是。”

林淺淺進屋後道:“相公,你這病稍稍出了些汗,怎麼就要寫字,我不許,你在牀上好生躺着。”

林延潮見林淺淺堅決的樣子,知她不許就是真不許問道:“望齡,火勃在嗎?”

林淺淺道:“望齡,還被羈押在刑部,倒是火勃已是昨日得釋。”

聽聞陶望齡在刑部天牢,林延潮臉色一黯,然後道:“那就讓火勃來。”

林淺淺微微猶豫,還是命人去喊徐火勃,自己則給林延潮搬來靠枕,又吩咐丫鬟熱藥,廚房開小竈煮點吃食來。

徐火勃進屋後見了林延潮,就跪下哭着道:“老師,望齡還有幾十位同窗到現在都還關在大牢之中。”

林延潮心知自己這些學生都不是泛泛之輩,如陶望齡乃出自會稽陶氏,其家族累世高官,其他弟子們家裡也並非普通,有十數人都是有舉人,監生功名。

此事都過去兩個月了,他們怎麼可能會被關到現在?

林延潮問道:“我不在這兩個月,可有找人替他們奔走?”

徐火勃道:“各種辦法都想盡了,周望的弟弟來京,找了各種門路,甚至是都察院的都御史都找了,但誰也不敢爲此事出頭。”

林延潮皺眉問道:“他們現在關在何處?”

“原先有部分關在順天府衙,現在都關在刑部天牢之中。陸陸續續放了一些,但周望他定的是首謀之罪,難以得釋,我們聽聞有風聲,說要將此辦成鐵案,以懲他們打砸順天府衙之罪。”

“其餘被押之士子中,也有不少人不是老師的門生,他們的家人想盡了各種辦法,出面奔走,但都是無能爲力。”

林延潮點點頭道:“無論是不是我的弟子,既當上了此事,都不能坐視不理。”

“既然眼下是刑部主理此案,刑部尚書潘季馴素來公正辦事,何況百官叩闕之事已了,那麼這些士子,他應該也不再追究纔是。敢押着這麼多人不放,必是有人向他施壓。”

徐火勃吃驚道:“連潘尚書都敢脅迫,那麼望齡他們哪裡有出獄之希望。”

林延潮還未開口,就在這時,陳濟川入內稟告道:“老爺,陶望齡的胞弟陶奭齡拜見。”

林延潮知陶望齡這位弟弟陶奭齡年紀雖不過十四五歲,但卻不可小看。他年紀輕輕即是拜在越中大儒周汝登的門下。

周汝登現任工部主事,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當初陶家兄弟二人一併入京。陶望齡拜在林延潮門下,陶奭齡則師從周汝登。

林延潮知陶奭齡歷史上成就不小,是浙江王學裡能與劉宗周分庭抗爭的人物,他又是陶望齡的弟弟,不能不見。

陶奭齡入內後,也不向林延潮行禮,就直挺挺地站在那。

徐火勃見了十分不快,陶奭齡兄長是林延潮弟子,按理說他對林延潮也當行以長輩之禮纔是。

但是陶奭齡入內後不但不行禮,還咄咄逼人地道:“林先生的病是好一些了嗎?”

林延潮道:“你來是探病,還是爲你兄長之事?”

陶奭齡道:“當然是爲了兄長,白日聞之林先生回府本就要相見,但得知林先生一回家即是病了。故而不得其門而入,眼下即得相見,想必是痊癒了吧。”

林延潮見陶奭齡話語中帶着三分火氣,不想與他多說。

徐火勃站出身來道:“公望你這是什麼口氣?你難道懷疑老師稱病不出,是故意不見你嗎?”

陶奭齡冷笑道:“不是他不見,而是他不敢見。我兄長因他之事,眼下身陷囹圄,甚至有可能被革除功名,你說他怎麼有顏面見我?”

林延潮看了陶奭齡一眼道:“你兄長之事,我自會相救,若是你因此事上門來指責我,那麼請了。”

林延潮發話了,徐火勃立即向陶奭齡作了個離開的手勢。

陶奭齡卻不肯走了,當下進前一步道:“你說幫如何幫?我陶家三代位列七卿,與朝堂上不少大臣是故交,但時至今日也救不出我的兄長來,而林先生你現在已被革職削籍,不過是一介草民,又如何能救我兄長?”

林延潮面色平靜如恆道:“你以言語相激的這點手段,就不用在我面前班門弄斧了。救與不救在我之心,非在你之言。”

陶奭齡臉色一白,他上門確實是要言語逼得林延潮出面相救,但他小小年紀,耍這點小心思,在林延潮這等官僚眼底,實是一覽無遺。

陶奭齡被看破心思,仍不肯罷休問道:“林先生真能救我兄長嗎?”

“我說能救得就救得。”

陶奭齡聽林延潮的口吻裡透着不容質疑的意思,當下一愣。

徐火勃怒道:“我老師正在病中,請公望不要打攪了,若是你兄長救出自會相告,現在請吧!”

聽徐火勃這麼說,陶奭齡輕哼一聲,拂袖離去。

陶奭齡走後,林延潮對徐火勃道:“你也是來懇求我救望齡的嗎?”

徐火勃道:“老師,學生什麼辦法都想盡了,我與衆同窗們本等老師出詔獄後再問此事,不料今日老師一回府即是病了,又聽說陳管家說,老師已被朝廷削籍了,所以學生不敢說。”

林延潮點點頭道:“有何不敢說的,我叫你來就是要救他們。”

徐火勃聽了面露堅毅之色道:“老師有什麼吩咐,學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林延潮笑了笑道:“也不要你赴湯蹈火,我現在雖沒有官身,但救出望齡他們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徐火勃聞言大喜,但又遲疑道:“可是那麼多大臣都不敢救,老師眼下並非官員,如何謀之?”

林延潮道:“你先替我寫幾封信。”

徐火勃立即找來筆墨,然後道:“老師請吩咐。”

林延潮點了點頭,這時丫鬟已是端來湯藥。林淺淺服侍林延潮喝下後,又端來一碗溫熱的小米粥。

林延潮端起碗來,吩咐徐火勃先替自己給刑部尚書潘季馴寫信。林延潮也知自己現在沒有官身,說話的分量不如從前,所以現在寫信託人,用的都是以往積累下的人情。

所幸潘季馴當初在黃河治水上,與自己頗有交情,自己的信他必會重視。

林延潮又給申時行寫信,申時行以次輔名義,親自出面是有可能救下這些士子。

但他現在處於嫌疑之地,若是親自出面,不是坐實了用林延潮策動士子們製造輿論的罪名?

所以申時行是絕不能出面,否則就是幫倒忙,但林延潮知他與潘季馴相善,提筆給他寫信,請他出面幫自己向潘季馴求情。

然後林延潮又給朱賡寫了封信,讓他替自己請託沈一貫出面救人。

要知道因陶望齡拜在林延潮門下之故。陶望齡在浙江很有名聲,受他影響,林延潮的門生以浙籍弟子居多。

朱賡雖說眼下是翰林院掌院學士,但在朝堂上浙籍官員裡,影響力還是不如已抱上申時行大腿的沈一貫。

不過朱賡與陶望齡有姻親,林延潮請朱賡讓沈一貫出面求情。現在沈一貫是日講官,在天子面前可以說得上話,而且又是浙籍官員領袖,可以讓浙籍言官上疏救援。

對於沈一貫而言,這一次若是能救下同鄉士子,對他政治聲望很有好處。

加上沈一貫與林延潮都是申時行這一系的官員,沈一貫看在這點上,也會賣林延潮幾分面子的。

林延潮口授了半個時辰,徐火勃方寫完三信。

林延潮道:“明日將信送去就好了。”

徐火勃見林延潮請出次輔,刑部尚書,翰林院掌院學士出面相救,知此事很有把握,於是向林延潮拜道:“弟子替周望謝過老師了。”

林延潮道:“你這說什麼,周望是我學生,我不救他還有誰能救他。這一次事,爲師實是對不起你們,也對不住正域。”

徐火勃道:“老師,這一切都是我們自願爲之。老師當乃今狀元,三元及第,尚且不惜此身,我等又有什麼好顧忌的。”

“我等弟子若不追隨老師,就辜負了你平日的教誨。”

林延潮想起郭正域,以及身在牢中的陶望齡,心底不忍:“老師是官員,爲民請命是職責所在。你們卻還年輕,且不在其位不謀其事。”

徐火勃道:“學生只記得老師教學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林延潮見徐火勃如此堅決,也不再說什麼。

一陣勞心勞力後,林延潮覺得一陣疲乏。

林淺淺見林延潮如此,心疼道:“相公,你氣色更差了。”

林延潮笑着撫着林淺淺的手道:“無妨,此事不了,我也無心養病,即已是佈置下去,我也可放下心事。”

林淺淺低下頭垂淚道:“相公,你病得不輕,我看你不如給申閣老再寫封信。就說你現在身在病中,求他向天子上書。請陛下開恩,讓你將身子將養好後再回老家。你是陛下的日講官,念在此舊日君臣之情上,這請託他一定會答允。”

林延潮聞言想了想道:“眼下切不可拿私事,告知陛下。”

“延潮!”林淺淺急道。

林延潮正色道:“我有我之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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