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運籌帷幄

內閣值房外,機要中書王衡,正運筆作文。

隨林延潮入閣辦事三年來,王衡公文也是日益練達。

在內閣這政本之地辦事,一切消息往來都必須假手於公文。無論是前線戰況多麼激烈,地方民情多麼複雜,但天子王公總是不能親眼目睹,最後都要落於公文上。

同時內閣發出的政令也是要以公文的形式。

所以作爲林延潮的機要中書,他第一件事就揣摩閣輔的心思。

將他的用意貫徹於筆尖上。

這一點新民報主編方從哲即是高手。方從哲所寫的文章公文無不深合林延潮的意思,王衡對他實在是崇拜得五體投地。

現在王衡也用了一段時間,這才慢慢摸清林延潮執政爲政的思路,然後代爲書寫。

王衡自上手後,林延潮也是十分信任,除了給天子的密揭,以及與申時行,王家屏,王錫爵等致仕閣臣書信由本人親力親外,其餘公文起草都假手給王衡。

現在自趙志皋致仕後大半年來,林延潮代理內閣首輔之事,王衡經手公文不知多少,他寫後給林延潮過目再行以朝廷令諭的方式至各衙門中。

一條條政令的落實,變革都出自自己之手,如此權力的滋味給了王衡極大的愉悅。

這大半年來,王衡幫助林延潮着重處理倭國,漕運之事。

現在明朝已經在倭國大阪,琉球國那霸,朝鮮之王京設慕華館。

另外在倭國平戶,朝鮮鐵山設通商館。

慕華館,通商館皆歸禮部管轄,處置一切外交通商事宜。

慕華館設有大使一名,參贊兩名。兩位參贊一名負責通商,一名負責教化。

大使爲正五品,掛禮部郎中銜,位同於欽差,代表明朝天子全權處分明國的外交事宜。

參贊爲正六品銜,掛禮部主事銜或戶部主事銜。

行人司行人三名,每半年往返京師或通商館傳遞消息。

使館駐八十名明軍士卒,另設一名千總作爲武官。

至於通商館不設大使,而設通商參贊一名,掛戶部主事銜,行人司行人兩名,每半年往返京師或大使館傳遞消息。

通商館駐明軍五十名,設把總一名。

同時明朝使節在倭國,琉球,朝鮮或有豁免之權,不受當地司法審問。

當然對於倭國的通商外交乃重中之重,對於駐大阪大使,林延潮讓門生於仕廉出任。

至於駐平戶的參贊,則由另一門生曹學佺出任。

萬曆二十八年春,倭寇第一次歲貢船隊,從平戶出港,經朝鮮薺浦,再抵至鐵山與明國市易,兩國貿易額達六十餘萬白銀。

在王衡看來,這通商之利已經初現。

因兩度徵朝大敗,又兼爲了方便通商。

倭國五大老第一的德川家康,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長洲大名毛利,九州大名島津,大友,公家華族。

以及倭國一方的親華派小西行長等等都向明朝表示,願意派武子弟來明朝學習上朝文化。

天子大筆一揮已經在年前答允。

於是倭國上個月派出三百人來明朝學習文化,其中不乏德川秀忠這樣的名家子弟。

在王衡看來此乃過去質子,但他不明白爲何林延潮卻爲何還安排本朝大儒,如此費心教他們漢學文化,並對他們的課程事事關心,親自過問。

很多年後王衡才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這些子弟來明朝後學習明朝文化,都十分傾慕。當時倭國的姓氏苗字太難,出現如源朝臣德川,源朝臣武田,如此明朝人難以稱呼的問題。

於是倭寇派遣子弟全部都給自己取了漢姓,以便與明朝人士交往稱呼。這在親中華的國家中如越南,朝鮮,琉球上層都以改漢姓爲榮。

比如後來德川秀忠因在大明的學習生活中表現出色,被明朝天子御賜國姓‘朱’。

這些人見識了大明的國力強大,文化昌盛,回國之後不少人都畢生致力於‘明倭友好’的事業上。

王衡着手另一件事就是在漕運上。

經過數年的海漕試行,每年從江蘇太倉劉家港出發的海漕船,可直達山東半島成山、再到達天津界河口。

據王衡所知,儘管有些船隻在海里漂沒,但負責海漕之事的梅家有皇商的背景,與官府打點甚好,對於沒了的船員都給了一筆足夠的補償,同時也補足了缺額,故而雖說有些官員有所微詞,但也沒有掀起什麼波瀾。

事實上海漕的興起,並沒有帶來河漕的沒落。

因爲運河上漕船的減少,反而使民間客船,貨船,商船增加了不少,並使得南北交通有所改善。

原先運河擁堵時,漕船優先通行,官船次之,民船則要排隊。現在漕船一少,運河通航卻是好轉了一些。

有了海漕在手,正好給林延潮一個很好的機會,朝廷終於可以騰出手來治理鐵板一塊的河漕積弊。

林延潮治理河漕的方法,大體與治理兩淮鹽政的方法差不多。

原先朝廷用運軍負責河漕的漕運,但後來運河被沿河官吏盤剝的太厲害,結果逃亡無數。

於是朝廷想出了種種辦法,比如提高運軍的糧餉,允許漕船來京途中夾帶私貨,甚至不惜用海漕來避免這些陋規等等。

至於林延潮治理漕運的辦法,就是讓朝廷默許運兵將輸漕之事給沿河商幫代辦,同時對沿河州縣對漕運盤剝太厲害的,朝廷予以嚴懲。

若是他們敢反對,朝廷則給予海漕更大力的支持。如梅家爲首的海漕商幫都看着這一塊呢。所以林延潮提出將海漕漕額從原先五十萬石加至一百三十萬石,河漕漕額從三百五十萬石減至兩百七十萬石。

王衡雖不知道歷史上這些船民因被盤剝,最後不得不形成漕幫對抗官府,以至於後來的清朝只能對漕幫睜一眼閉一眼。

但王衡深信林延潮之能,林延潮解決漕弊的方式,就是如此一點一點的加碼。

但此事卻遭到了政見保守的沈一貫的反對。他認爲此舉必會遭到運河激變,爲政之要在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延潮與沈一貫在閣中因此起了爭執。

現在官場上對林延潮與沈一貫之間關係揣測很多,大部分認爲是勢如水火,但這些傳聞多是不實,在更進一步的京官廷臣們看來林延潮與沈一貫的關係沒那麼差,至少在表面上還保持着一團和睦的樣子。

二人關係到底如何,唯有林延潮與沈一貫二人清楚。

但王衡明白。確實在很多政見上,林沈二人持相反的的態度,趙志皋去位後,二人就有些無法調和了。

但林延潮對沈一貫一直採取忍讓的態度,容許對方在很多事上拍板。

而且王衡看得出來沈一貫頗有野心。沈一貫在閣經營那多年,浙黨可謂遍佈朝堂上下,如右中允陳之龍、戶科都給事中姚文蔚、工科給事中鍾兆鬥、吏部員外郎賀燦然等,此外蜀人刑科給事中錢夢皋、御史張似渠、齊人御史康丕揚都是他的心腹。

王衡坐在公案上剛寫完一個條子,這時候門吏推門入內給了王衡一個條子。

王衡看完條子,不由臉色鉅變。

當即他起身來到值房套間後,走向坐在搖椅上閉目休息的林延潮。

可以看出林延潮十分疲倦,方纔剛剛睡下。

王衡縱然不忍心還是道:“相爺,相爺。”

林延潮眼睛一睜坐起道:“何事?”

王衡道:“啓稟相爺,山西,河南巡撫來信,山西,河南兩省從去年八月起,已是半年不雨,現在土脈焦枯,河井乾涸,二麥盡槁,赤地數千裡,受災百姓達數百萬啊!”

林延潮神色一焦,立即起身拿起奏報看了一遍。

王衡立即給林延潮披上外袍,但見林延潮一手持公文,一手負後於值房裡踱步。

但見林延潮對窗嘆道:“僕本以爲平定播州,朝鮮後,能讓朝廷稍稍緩過一口氣來,再革除積弊,但是山西,陝西竟又遭大旱!”

王衡聞言已是紅了眼睛然後道:“相爺還請寬心,兩省巡撫已督促百姓屯墾番薯備荒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僕懊惱並非山西,河南之事,而是僕入閣以來一直碌碌無爲。”

“記得當初未入閣時僕曾與令尊言過,僕入閣三年不更大政,任其而爲,三年後再行變法。如今僕已入閣已是三年,但說來變法之事,仍遙遙無期。說來都是僕自視過高了。”

王衡勸解道:“昔日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爲也。其國人以鳥喻之,楚莊王答曰,此鳥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相爺不也是如此嗎?”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你以楚莊王喻僕,僕實欣慰。但爲今之計唯有請令尊再度出山重整河山纔是正途。”

王衡聞言大吃一驚。

有段故事,王衡是耳熟能詳的。

天子還未親政時,有一日天子向輔臣詢問,昔年嘉靖時閣臣呂本在家安否

此事傳到了張居正耳裡。結果張居正大怒,他立即召呂本之子,中書舍人呂兌到朝房問道:“主上問尊公起居,舍緣受知”

呂兌聞言大驚,立即上疏辭官跑路。

當時呂本已經七十餘歲了,路也走不動,天子不過聽說了呂本的名字,隨意問了兩句。張居正居然以爲天子有召呂本回朝取代他的打算,將呂兌叫來好一頓質問。

而今論器小多忌,林延潮未必在張居正之下啊。

何況眼下他權傾天下,朝堂都是他的門生故吏,自己的父親現在入閣未必能壓得過他。

王衡道:“家父素來閒雲野鶴,從來沒有戀眷權位之意,自歸隱山林後,此意更堅,早已是不過問世事,何況近來身子也不好,更是無能爲力了。”

林延潮見王衡驚色,不由笑道:“辰玉想到哪裡去了,你是我的左膀右臂,秉政以來多有借重你的長謀,至於老相爺,林某更是敬重有加,無論是他將來身在何處,林某都以學生事之。”

王衡聽了林延潮這話仍是驚疑不定。

眼下天子屢有問政王錫爵。不僅如此王錫爵還與林延潮保持密切書信往來。更何況他現在爲林延潮機要中書,朝堂之事王家可謂事事參與。

如此王錫爵就算不回朝,都能影響中樞大政。但萬一回朝,林延潮居其下,那麼二者原先和睦的關係就要破裂。

故而林延潮今日這番話其實是在警告自己啊。他提及三年之期已滿,正是他主持變法,大張旗鼓的時候,這時候誰擋他的路,他就要除誰,用張居正的話來說,就是芝蘭當路,不得不鋤。

王衡想到這裡,決定回家後寫信力勸其父不要任何出山的念頭。

半個月後,天子派的官員至太倉請王錫爵入閣。

王錫爵當初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兼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下野,眼下天子爲了啓用王錫爵又加少保之銜。

王錫爵得旨前,已收到王衡書信。

王錫爵是否因王衡的書信改變了起復之心此不得而知,但他卻上表給天子辭去官職不肯入京就官。

“相爺,王太倉已是辭了聖命!”

林延潮於府中書房聞之此事,不由點了點頭。

陳濟川道:“還是王大公子的信起了作用。”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你錯了,若王太倉真有起復之意,又是其子一封信可以阻得了的。”

“但加上相爺的分量就不同了。”陳濟川躬着身言道。

林延潮看了陳濟川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無所不知,但爲了穩妥起見,還是王太倉永遠都不能不回朝的好。”

林延潮說到這裡,陳濟川知道林延潮早胸有成竹:“還請相爺吩咐。”

林延潮道:“既有中使至太倉相請,那麼王太倉起復之事就非我與聖上二人所獨知,既是如此放出風聲給鄒,顧二人知曉。這二人深恨王太倉,必會全力阻其起復。”

陳濟川稱是。

林延潮突問道:“對了,沈泰鴻在河南爲官如何?”

陳濟川道:“可以稱得上銳意進取。漢南本來就藩王衆多,又多佔民田,這一次河南大旱,沈泰鴻竟然打起潞王的主意,不僅截留王府祿米,出面請他開倉放賑。”

“又是這個潞王。”林延潮微微笑了笑,真是老相識啊。

當初潞王在河南被林延潮搞得灰頭土臉,一度要往湖廣就藩。但後來潞王每日寫信向李太后哭訴,終於天子還是因李太后所請,將潞王又遷回就藩河南,爲此又多花了朝廷幾十萬兩銀子。

李太后終究已是失勢,又兼言官屢有彈劾潞王來向天子表‘忠心’,因此潞王這一次就藩後,實比之前已是收斂許多。

去年林延潮成爲首臣,潞王甚至‘不計前嫌’還送了三千兩銀子,一對翡翠作賀。

林延潮退了銀子,但還是大度地收下了翡翠。

“沈泰鴻這一次截留了給潞王的祿米,潞王也知這沈泰鴻背景不小故而沒有造次,但聽聞河南巡撫對沈泰鴻這樣‘打擾’親王之舉甚有不滿。”

林延潮聞言雙眼一眯,撫須道:“今年河南旱情到了這個地步,這個河南巡撫不去憂民,反而還擔心起親王的租子起來,立即以我的名義寫信給河南巡撫,告訴他今年河南賑災之事不許有任何差池,否則聖上怪罪下來,他擔待不起。”

“那沈泰鴻那邊?”

林延潮道:“由着他放手去做!”

陳濟川問道:“相爺,是不是要讓沈泰鴻在河南弄得不可收拾,再以此作爲沈四明相公的把柄。”

林延潮微微笑道:“如此粗淺的手段,豈能對付得了沈相公……當務之急還是……”

“阻王太倉回朝?”

“是河南,山西之旱情。”

次日,林延潮上表天子言河南,山西大旱,懇請天子收回派往兩省的礦監稅使,以利各地商人輸米進入河南,山西以緩解災情。

林延潮疏奏入,天子不聽。

於是林延潮上疏請辭,辭疏上雲,臣入閣三年來,言以事功振興國家,但卻無一功有益於國家,尸位素餐莫過於此。

天子下旨安撫林延潮言,卿平播,退倭之功,天下皆知,何言無一功。

對於林延潮的辭官,天子不允。

時人云,林延潮有去意。

淮安府。

起明朝起漕運以來,這裡是天下最繁華之地。

此乃漕運總督,漕運總兵駐地。

由南北上的漕船到達淮安後,先要在此接受漕臺衙門的盤查,千萬艘糧船的船工水手、漕運官兵在此停留。

同時南來北往的商人在此進行貨物交易,漕船在此卸貨或者載貨。另外城中還設常盈倉兩處、常平倉兩處、預備倉三處、莊倉五處,作爲漕糧儲備之用。

每到了漕運旺季,城外碼頭皆是腳伕販夫,貨物堆滿碼頭,城內鱗次櫛比的店肆酒樓,市不以夜息。

但這樣繁華之下,卻由極大的腐敗醞釀而生。

當時由四石米完一石漕米之說,也就是朝廷至少要花費一千六百萬石糧食,才能辦出這每年四百萬漕糧。

首先是辦漕的州縣官員貪污。

其次是種種漕規,每經一縣盤剝一道,過淮時,有淮規,抵京,有通規,交倉,有倉規,過壩,有壩規,通閘,有閘規。

到了清朝光緒年間買洋船火輪,由河漕改爲海漕,並僱商人經辦,朝廷竟每年節約了一千萬兩辦漕銀。

可即便如此,仍抵不過漕運派的強大能量,清朝最後又從海運回到了漕運的路線上。

一直到了庚子賠款時,清朝實在無錢可用,才正式廢除了漕運。

現在的淮安城內,因漕運利益帶來的一等畸形繁榮。

這是在沿河州縣身上敲骨吸髓而帶來的。路上漕員官轎往來,儀仗幾乎如欽差大吏,飯肆酒樓里正通宵達旦擺着酒宴,穿戴綢衫的商人們通過掮客結交辦漕官員,也有一擲千金的貴公子摟着衣着綺麗的女子飲酒聯詩。

一場酒宴過去,下一桌隨即擺上,至於吃不完的飯菜隨手倒去,引得一堆乞丐爭搶。

酒香食香揉合成一等糜爛之臭,飄散在淮安城內。

當顧憲成抵至淮安時,所見所聞的就是這樣一幕。

他坐着一輛驢車抵至淮安漕運總督衙門時,已是傍晚。

他投文給門吏稱要見漕運總督,門吏看他一介布衣,仍口氣甚大的樣子有些不屑,但爲了慎重起見還是試着稟告了。

沒料到不一會兒,一位漕督的師爺親自出門迎接。

顧憲成被迎至總督府內,李三才親自作陪開席。

顧憲成一坐下,但見席面上不過三四道菜餚,而且盡是素菜,不由微微一笑。

衆所周知這漕河總督乃天下第一富得流油的差事,李三才此舉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裝清廉。

但顧憲成不以爲意,坐下後與李三才高談闊論。

顧憲成道:“前一陣吾路過蘇州,認識一個叫陸二的商賈,他在蘇州一帶往來販運燈草過活。”

“這陸二的燈草不過八兩銀子,一路經過地方好幾處抽他的稅,抽走的銀子已用去了四兩。這船走到青山,索稅的又至,陸二囊中已空,計無所出,最後取燈草上岸,一把火燒之。”

“這礦監稅使之害如斯矣。”

李三才聞言嘆道:“叔時所言極是,滿朝官員上疏言廢除礦監稅使者不知多少,奈何聖上就是不聽。聽聞前一段,林侯官上疏直言,甚至因此辭相。”

顧憲成聞言笑了笑道:“莫非淮督還以爲今日之林侯官,還是當初上疏死諫天子的林侯官了。”

“哦?叔時這是何意?”

顧憲成道:“人是會變的,天下苦礦稅久矣,但說來說去都是幾個小臣在作出頭鳥。他們在天子面前又有多少斤兩。”

“至於真正可爲出頭鳥的廟堂諸公,他們早已被功名利祿所籠絡。這天子一安撫,林侯官又回閣任職,可見其言並非真心。”

李三才嘆道:“嘉靖大禮儀時,楊文襄(楊一清)爲天子起復入閣,路經拜會劉文靖(劉健)。”

“劉文靖斥其,公無法甘於澹泊,被時局所誘,他日王上(嘉靖)輕視我們這些人,這個先例就從你而始了。”

“你說這滿朝諸公之中,又有哪個真正能爲百姓做主呢?”

顧憲成道:“是啊,林侯官再如何,也不敢真正反對天子。這天下間,恐怕唯有淮督與我二人看得清他的真面目,其他人甚至連鄒,趙二公這樣的大賢都被其所惑了。”

“這也是我爲何一直推舉公入閣之故。”

李三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可是淮督可知道,天子這一次欲啓用公之恩師入閣?”

李三才聞言神色一變:“此事當真?”

顧憲成點了點頭道:“千真萬確,乃鄒公親口所言,他還派人至太倉查實了。”

李三才面色有些凝重。

但見顧憲成道:“我之前與鄒,趙二公言過,趙蘭溪,沈四明不過木偶,朱山陰,張新建不過嬰兒而已,唯獨林侯官可慮也。”

“然而林侯官再如何,也是反對礦監稅使的,若非他在位,東宮也是遲遲不立。而他如今能晏然安於其位者,全賴王太倉不出也,若王太倉出山,不僅礦稅之事永無廢止之日,我等因國本事被罪諸公,也唯有林林相望,再無東山之日了。”

當年三王並封之事後,王錫爵對顧憲成,趙南星這一片反對他的官員‘大殺特殺’,被貶了不知多少官員。

現在東宮已立,顧憲成這樣自詡爲‘勸進有功’,‘擎天保駕’之臣,將來就等着朝廷頒發軍功章了,可一旦王錫爵重新入閣,他們就徹底涼涼了。

李三才聞言沒有言語,一邊是一直對他不惜餘力提攜的恩師,一邊是顧憲成爲首的兩百餘名因爭國本而被罷的官員,以及將來的天子。

這道題如何選?

答案已經是很顯然。

李三才肅然道:“本督還有一位貴客,明日再設宴與叔時相聊。”

顧憲成笑了笑,臉上沒有失落之色,他相信自己已是說動李三才了。

次日,李三才再度宴請顧憲成。

但見席上菜餚上百道,山珍海味,猴腦熊掌皆有,可謂水陸畢陳。

顧憲成不由詫異問道:“公何故由勤儉之極,一夜間至奢華之極?”

李三才灑然大笑道:“此乃偶然耳,昨日府上沒準備,故而寥寥數菜,今日偶有,因此羅列至此,叔時既是巧遇,咱們也湊巧食之。”

顧憲成聞言大笑:“道甫,真坦蕩之大丈夫也。”

當下二人坐下。

酒過三巡,李三才道:“叔時辦這麼大的書院,想來所難者必是籌款之事,我這裡有兩萬兩銀子,叔時拿去辦學,也算李某爲天下讀書人略盡綿薄之力。”

換了其他方式,顧憲成決不肯收這錢,但說起爲東林書院辦學,顧憲成倒是接受了。他當即道:“既是淮督如此盛情,顧某卻之不恭,在此先替書院五千孔孟弟子謝過了。”

李三才撫須大笑,頓了頓他言道:“叔時,實言相告,吾非廉也。”

顧憲成當然明白,李三才以私人名義拿出兩萬兩來贊助東林書院怎麼會是個清官呢?

李三才嘆道:“此乃陋習之所至,你知道每年漕運過淮陋有多少嗎?其中積歇又有多少?攤派又有多少?吏書又有多少?投文過堂又有多少?”

顧憲成明白,這積歇,又稱積年歇家,是過淮漕船之保人,代替漕丁與漕運衙門打交道的人。

攤派,就是漕運衙門的開支,攤派至漕船上。

吏書,是過淮呈文必須有漕運衙門書吏經手代爲書寫,這必須給錢。

投文過堂,過淮文書經手的官員人各一份好處。

李三才道:“積弊所至,這錢即便吾不收,但也漏不到百姓那去,前任漕督付知遠何等清廉,也僅能自持。”

“這漕河沿岸,幾千名官吏,幾萬名漕丁,幾十萬百姓都仰賴這一條河爲生,林侯官說要以海漕取代河漕可乎?一旦朝廷不養着這些人,明日就會有人揭竿而起!朝廷之上又有誰能擔待得起這個責任?他林侯官能嗎?”

顧憲成道:“那麼依淮督之意?”

“林侯官主張廢除礦稅,我漕運官員無不贊成,但繼續加碼海漕不可。若林侯官能答允以後主政不提此事,我李三才將率兩淮官員聯名上奏天子廢除礦稅。”

顧憲成聞言心底冷笑,李三才的話大義凜然,但其實還是意在林延潮能汲引他入閣。

“除此之外,我可以給林侯官,及顧兄一份大禮。”

“哦?”

但見李三才撫須道:“昨日我言還有貴客,並非虛言。

我恩師……不,王太倉派其僕從進京路過淮安,此人與我相熟,故而我要款待他喝一頓酒,吃一頓飯。”

顧憲成微微冷笑,李三才真是能伏低做小,身爲天下最有權勢的總督,居然連王錫爵家一個僕人都需如此親自款待。

“我與他相聊,得知他懷揣着恩師與天子的一封密信連夜進京。”

顧憲成神色一變。

但見李三才舉重若輕地道:“我得知此事,故意與他飲酒,將他灌醉之後,取來密信一觀,且抄錄下來。”

說完李三才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道:“信中寫着什麼,盡在此紙中了,此人什麼都不知道,酒醒後今晨已是進京。”

顧憲成聞此大喜,欲取信一看,卻見王錫爵反掌將紙按住。

顧憲成看了李三才一眼道:“若是淮督能阻王太倉出山,豈非社稷第一功哉?”

李三才聞言這才放開了手,眼眶裡竟有幾分溼潤。

十餘日後,這一封王錫爵與天子的書信已在京中各個官員手裡流傳。

裡面有這樣一句話,天子對於言官彈劾批評奏章煩不甚煩。

王錫爵在信中這樣寫‘上於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鳥之音’。

也就是天子對於這樣奏章一律留中,不要理睬,當作鳥叫就好了。

此信一出,頓時滿朝一片譁然。

特別是那些官員,無論當過言官,還是曾經擔任過言官的,罵過天子,還是沒罵過天子的,就如同被人捅了一刀般,衆人一起大罵王錫爵混賬!

而於此同時,林延潮也收到了鄒元標,顧憲成的來信。

卻說林顧二人絕交十年來,林延潮曾給顧憲成寫了十幾封信都石沉大海,但這一次顧憲成居然給林延潮寫信了。

對林延潮而言,簡直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能讓顧憲成破天荒給林延潮寫信,只因爲一個人……李三才。

面對李三才出賣王錫爵的事,着實令林延潮有些感慨。

在利益面前,果真節操什麼都是不存在的。

當年王錫爵對李三才這個弟子喜愛得不得了,幾次在同僚面前稱讚,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就是此子了。

對於王錫爵這樣的君子,能夠說這樣的話,已是很難了。

他對李三才的提攜,不僅是口上說說,當年番薯之功從林延潮這拿來讓給了李三才,還一路栽培他至淮督任上。就算申時行當年栽培林延潮都遠遠沒到這個份上。

當然李三才也不是白給,每一任爲官都有稱道的地方,也印證了王錫爵的眼光。

當然最後李三才還是出賣了王錫爵。

顧憲成信中所言,李三才此舉等於爲林延潮掃清了心腹之患,故而在河漕海漕之間,朝廷必須放棄對海漕扶持,同時將來增補閣臣人選,必須優先考慮此人。

林延潮聞此不由置之一笑。

再看鄒元標來信也是大力舉薦李三才。

但是當初王錫爵支持李三才時,林延潮對此人還忌憚三分。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李三才已是不足爲慮了。

官場上對出賣座主的官員是怎麼樣一個看法,這樣野心勃勃之輩,入閣後自己豈能與他相安的,這些不用多說。

至於河漕,林延潮是這樣看的。

現在河漕這攤子就如同一潭死水,面對這潭死水,自己親自下場去攪動,想要帶動全局,只能連你一起帶進溝裡。

要破局,必須用外力打破於此,爲死水中注入新水。

當初提出海漕,即是興海貿,也是爲了革除漕弊。用來外力來打破僵局,合起來說也是爲了通商惠工。

這幾年梅家爲首的海商不僅得海漕之利,現在連倭人朝鮮,也開貢道從海上與他們往來,現在稱得上財雄勢厚。去年天子萬壽,宮裡沒錢,也是由梅家這些皇家海商出錢出力,這才辦得熱熱鬧鬧,討得天子高興。

李三才若錯估了這一點,想以河漕事來與自己發難,不用自己動手,也有人會出手好好教育他一番。

於是林延潮寫信給顧憲成。

信中林延潮言道:“漕運幾十萬百姓衣食,吾豈不知,然與大明六千子民相較,孰輕孰重……”

林延潮向顧憲成言,自己確實有以海漕廢除河漕之意,既是看在河督與你顧兄的面子,此事可以暫緩一二。

但漕運之弊,李三才必須出手革除,如此自己纔可以暫時不擴大海漕的漕額。

沒錯,林延潮從沒有真要廢除河漕,全部仰仗於海漕的打算。

最重要是沈一貫反對此事,如此內閣無法達成一致意見。

於是林延潮責令李三才從數點革除漕弊。

若是李三才真正整治漕運有功,固然是好,若是不行,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而寫信給顧憲成一個月後,林延潮晉爲文華殿大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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