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2章 你聽說過莫須有嗎?
望着大同鎮總兵王升這個“階下囚”,陸炳陸指揮忽然產生了點“躊躇滿志”的情緒。
因爲審問如此高級的武官,也是陸指揮這輩子的第一次。但作爲皇帝奶兄弟,他從來不會怕事大。
也是直到此時,陸指揮才反應過來,自己其實非常重要,甚至不可或缺!
從大明法理上來說,要提審六品以上武官,必須要經過皇帝御批,不然不許擅自審問。
秦督師雖然具有“便宜行事”之權,但臨時拘押審問二品總兵官,依然是政治上很冒險的行爲,在他陸炳的印象裡沒有過先例。
之所以說冒險有兩點緣故,一是“便宜行事”確實包括臨機處置,非常時候可以拘押,但是否包括審問口供就有點疑問了,尤其是沒有先例的情況下;
二是當今還不是禮崩樂壞的末世,以大明成熟體制的防範意識,擅自拘押並審問地方鎮守大將,容易引起朝廷的猜忌,特別是嘉靖皇帝本就是多疑性格。
所以秦德威最多隻做到拘押王總兵,但需要另一個人去負責審問,以便共同承擔或者分散“風險”。
而他陸炳既是錦衣衛指揮,又是皇帝奶兄弟,這樣特殊身份恰好能排除皇帝猜忌心。
總而言之,秦德威也缺不了他陸炳,合作雙方地位應該是對等的,不存在誰高誰低的問題!
沒有“便宜行事”這個特權,他陸炳就無法對王總兵下手;
但沒有他陸炳,秦德威也不好從王總兵這裡審出需要的口供,然後繼續推進劇情!
先前被秦德威長篇大論繞暈了,不知不覺導致了自我矮化,搞得像個工具人。
一直想到這裡,才三十歲的陸炳才覺得真正通透了,不由得暗暗感慨,自己還是太年輕了。
而且後臺太硬一路順風順水,可能也導致經驗閱歷也不足,與老官僚們的深沉還有點差距啊。
但現在想明白了,也不算晚!他陸炳並不是工具人,而是平起平坐的合作者!
收拾起心思,境界得到昇華的陸指揮就開始審問王總兵,不過審到晚膳時間也沒有實質性進展。
這很正常,對方畢竟是二品的總兵官,沒有皇帝詔旨不好動刑,況且己方手裡又沒有實質性證據,拿什麼去逼迫王總兵招供?
不過陸指揮並不氣餒,只要這樣關押並消磨下去,招供也是遲早的事情。
在與外界完全隔絕的情況下,大部分人的精神狀態遲早瓦解。
另一邊秦督師的晚膳標準照舊是八個菜,還是請了陸指揮一起用。
席間陸炳主動說了句:“方纔審問王升,暫時沒有進展。”
聽到這個情況,秦德威只是隨便“哦”了一聲,表示已經知道,其他就沒半點表示了。
陸指揮本來還怕秦德威着急,或者貶低自己工作能力,想着解釋幾句。
結果看到秦德威這個冷淡不在乎的模樣,便感覺自己的工作完全沒有得到尊重。
忍着一點不爽,陸指揮問道:“秦中堂莫非不關心王升有無招供,或者招供出了什麼東西?”
道理很簡單,如果沒有王升作爲突破口,你秦德威怎麼繼續往下搞事!
只見秦督師吐出一根雞骨頭,看向陸炳,很詫異的反問道:“無論王升招不招,有什麼關係?本督師又不在乎他那點口供。”
躊躇滿志、正打算與秦督師平起平坐的陸指揮愣住了,似乎遭受了一次暴擊。
難道在秦德威眼裡,自己這份審問工作無足輕重,審成什麼樣都無所謂?
“沒有實證,沒有口供,那你拿什麼給王升定罪?”陸炳很不服的說。
秦德威啃完最後一個雞塊,丟掉骨頭,輕飄飄的說了三個字:“莫須有。”
陸炳:“.”
你秦德威前兩天還喊“天日昭昭”,今天又說“莫須有”,伱人格不分裂嗎?
秦德威根本沒在意陸炳想什麼,打了個哈欠後站起來說:“早些安歇,明日清早還要出發。”
陸炳直接與秦德威打交道的經驗不算多,不太能適應秦德威提褲無情的冷酷風格。
昨天爲了拉攏自己時,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到了今天,就懶得多說幾句了?做人還有沒有點溫度?
“你不會連莫須有都沒聽說過吧?”爲了維護臨時合作關係,秦德威不講點什麼不行了,又對陸炳說。
陸指揮很執着的問道:“莫須有究竟是什麼意思?”
被糾纏的沒辦法,秦德威只能答道:“總兵王升最重的兩個罪名是什麼?一是通敵,二是勾結巡撫,是吧?
先說這個通敵,我已經以王升的語氣寫了一封信,讓人給酋首俺答送去了,信裡提到了俺答長子辛愛黃臺吉的事情。
王升和俺答早就有過溝通了,甚至還有過一些約定,相互信任還是有一點的,所以這次俺答收到王升的信,肯定要回復。
而且回信的口氣必定也會很熟絡和友好,這不就是通敵證據了?不然俺答爲什麼要像朋友一樣給王升回信?
就算俺答沒回應也無所謂,大不了就公開對俺答喊話。
讓俺答交出與王升交通的證據,不然就剁掉他兒子辛愛黃臺吉一隻手!反正辦法多的是!”
陸炳:“.”
所以就算王升不招,也無所謂了?真的就是審不審都一樣?證據憑空就會造出來?
然後秦德威繼續說着:“至於總兵王升與史巡撫勾結的事情,不也是顯而易見的莫須有麼?”
說到這裡,秦德威真懶得繼續了,他又沒義務手把手教導任何人!陸炳只是臨時合作者,又不是親信人物!
陸炳還在問:“那又該如何判定王總兵與史巡撫勾結?從而給史巡撫定罪?”
“到時你就知道了!”秦德威不耐煩的說。
他真心搞不懂,有些人爲什麼當工具人也不老實,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難道不懂無知之人最幸福這個道理嗎?
於是秦督師便又語重心長、推心置腹的勸了句:“陸大人啊你也別想太多了!
讓天子知道是你在審案,這就足夠了。其它也不用你操心,功勞也不少你的。”
出塞之前,重點琢磨的是怎麼建功立業;但大勝之後,要重點琢磨的就是如何防止嘉靖皇帝猜忌了。
這個心態如果不及時轉變,不會有好下場,而陸炳就是用來糊弄嘉靖皇帝的工具。
陸指揮也由衷的理解說:“我也總算知道,爲什麼秦中堂出入總是護衛重重、多多益善了。”
及到次日,全軍興高采烈的出發前往大同城。
秦督師帶出來的這支官兵裡,近半數是從大同城調來的,回大同城就是回家,自然高興。
對其餘官兵來說,去大同城這樣方圓幾百裡內最大都市,總比在荒郊野外紮營舒服,當然也樂意至極。
所以聽到出發去大同城的命令後,官兵士氣更加高昂。
這會兒秦德威也不藏着掖着了,將消息全部都散了出去,以堂堂正正王者之師的姿態,向大同城前進。
秦督師弄來的囚車,在充當了無數次背景道具之後,也終於派上了用場,被王總兵受用了。
隨即大同城裡就得到了正式消息,總督大人出塞大破北虜歸來,即將抵達他忠實的大同城。
從欽差公館到巡撫察院,立刻炸了。
欽差郭勳、巡撫史道,以及與他們有關連的七百里外京師的某些人,已然束手無策。
所有陰謀詭計在空前大勝面前,彷彿就像烈日下的冰雪,直接自動消融。
郭勳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對史巡撫問道:“有沒有可能關閉所有城門,將秦德威拒之城外?”
俺答的北虜大軍估計很快就要北返了,只要能將秦德威堵在城外,很有可能就被俺答大軍掃了,那世界就清淨了。
史巡撫考量了片刻後,“沒有可能做到。”
秦德威是宣大總督,這一畝三分地上的最高軍事官員。只要秦德威沒有被革職,一聲令下便能讓守城官兵打開城門。
如果城裡有直接統兵的大將在,說不定還能憑藉威信強壓官兵,可是總兵官王升也已經成爲階下囚了。
更別說秦德威營中還有兩千大同兵,與守城兵原本就是一起的袍澤,輕易就能叫開城門。
郭勳恨恨的捶了下桌案,起身就要往外走,同時對史巡撫說:“本欽差到大同,本爲捉拿秦德威,現在看來無此必要了,本欽差這就離開大同!”
史巡撫譏誚的說:“你只怕也走不了,秦德威已經先派了飛騎傳令各城門。
爲防範北虜大軍,大同城從今日起許進不許出,擅闖者以通敵罪格殺無論。”
兩人正說着話,忽然從北方傳來了隱隱的歡呼聲,兩人大概也猜測到了什麼,便沒心思說話了。
果然馬上就有僕役稟報道:“秦督師率領數千官兵入城了!”
史巡撫見與郭勳也商量不出頭緒,嘆口氣便起身告辭,離開了欽差公館。
巡撫察院簡稱撫院,位置在城北,距離北城門武定門很近。
史巡撫騎着馬,遠遠的就看到有大隊人馬,正在撫院大門外聚集。
走得近了,便看到秦德威秦督師在親兵的簇擁下,正對着大門指指點點。
然後秦督師就轉過頭來,對史巡撫招呼說:“聽說公館已經被佔用了,本督師無處可去,但看你這裡不錯,暫且借用了!
反正總督和巡撫的體制差不多,多有近似之處,想必衙署也正合用。”
史巡撫冷冷的問道:“你若用了這裡,那本院去哪裡?”
秦德威答道:“你已經有罪在身,用不着這樣衙署了!”
史巡撫竭力維持着最後的體面:“本院怎麼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罪?莫非彈劾你也成了罪狀?你秦德威就永遠不許別人彈劾麼?”
秦督師輕笑幾聲道:“你彈劾我很正常,但不覺得王總兵彈劾我就很奇怪麼?”
史巡撫仍然裝糊塗說:“與王總兵有什麼干係?”
秦德威就繼續答道:“因爲我朝文武分家,文臣武臣私人問題上沒多大利益糾紛。
況且如今文臣權重,一個總兵官武臣在政治上,是沒道理主動挑戰總督的,對他並沒有實際好處!
所以巡撫、總兵聯名彈劾本督師這件事,必定是以你史道爲主。那麼沒有實際好處的王總兵,又爲什麼要協助你?
我想來想去,只能判斷爲王總兵肯定被你拿住把柄了,所以纔會接受要挾!
換句話說,你對王總兵的問題是知情的,憑這也足夠定罪並拿下你了!
退一萬步說,總兵有通敵,同城巡撫就算辯解說不知情,那也是失察之罪!”
史巡撫正要從邏輯上狡辯幾句,但卻被秦督師打斷了,“別解釋,解釋也無用!你肯定有罪,皇上也肯定認定你有罪!”
史道:“.”
在旁邊看熱鬧的陸炳很驚訝,這就是莫須有的威力?秦德威壓根沒有實證,靠幾句分析就定罪了?
所以真就如秦督師所說,審問王總兵很無所謂,有沒有結果無關緊要?
秦德威又對宣府來的白總兵說:“大同城如今沒了總兵,城防暫時由你管起來,等待朝廷另有任命!現在你先送史巡撫去公館!”
史道怒道:“我乃朝廷命官,欽差身份,你敢拘禁我!”
秦德威答話說:“史大人不要誤解,這不是拘禁,只是請你在公館暫住,周圍可能有幾個官兵保護你而已。
如果你有問題想交待,也可以拿起紙筆寫下來。這叫兩限,在限定的時間、限定的地點交待問題。
當年我在南京用過這個法子,很好用,幫着抓了一大批問題官員!”
隨後秦德威對白總兵繼續說:“武定侯郭勳應該還在公館,一樣照此處理!”
白總兵猶豫了下,“那郭勳乃是侯爺,而且還是開國侯爵,身份尊貴,不好無緣無故就扣留。”
秦德威當即呵斥道:“讓你去做就照做!誰說無緣無故了?
本督師塞外大捷後,回到邊牆內,本想憑藉大勝之勢,伏擊還未從內地退走的俺答大軍,再求一次大捷!
怎奈郭勳勾結鎮、撫等人,爲一己之私誣陷我,阻礙我調兵行軍,錯失阻擊俺答退兵的絕好良機,壞了軍國大事!
你說,那郭勳有沒有貽誤軍機的大罪?有沒有影響我徹底解決俺答?該不該下獄?”
白總兵:“.”
陸炳感覺自己快瘋了,這又又又是莫須有?再次憑空捏出一項罪名?
你秦德威手裡什麼證據和口供都沒有,就把總兵、巡撫、郭勳的罪名都安排明白了!
難道你秦中堂給別人定罪,從來就是不要實證,不要審理,全靠一張嘴論斷嗎!
那他陸炳兢兢業業的審判工作到底有什麼意義?就是爲了工作而工作?
陸指揮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活得毫無價值。
其實說什麼阻擊俺答,秦德威真的是在吹牛。但似乎沒人不信,至少沒人敢公開質疑。
這大概就是吹牛的最高境界了,你吹出來得再離譜,可別人居然都相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