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 誤盡平生是一官
事情到了這個程度,那簡直就是“秦中堂之心,路人皆知”了。
幾個人跟着秦中堂一路走來,現在也都開始嘀咕,秦中堂到底是爲了嶽武穆來的,還是爲了嶽王廟來的?
這倆不是一個概念,嶽武穆是虛化的,嶽王廟是實體。
要說祭拜岳武穆,秦中堂確實也祭拜了,但更多的心思好像都在別處,一直在琢磨怎麼重新折騰嶽王廟。
到了神道牌坊說牌坊太差,要重修一個;到了門樓說楹聯不好,再寫一批;到了正殿又說牌匾不行,還是要親自動筆寫個新的。
到了墓園後,又說要重鑄奸佞跪像警示後人,還比以前再多鑄兩個人。
此時隨行那幾個人就有點無語了,別人到了景點,最多就是添個“到此一遊”的刻字,秦中堂則是直接把景點重製再加上自己署名。
大家猜測,這兩種心態可能都是一樣的,只是秦中堂表現出來的方式更高級一點。
而且秦中堂權力在手,錢也不缺,無人能阻擋他罷了。
但等“人從宋後少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和“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人”這兩句精妙的話出來後,衆人又產生了新的猜想。
難道秦中堂其實是爲了發表這幾句足以流傳後世的名言,才專門來嶽王廟的?
反正無論如何,秦中堂的目的肯定是能達到的,有權的人想做事就是這麼容易。
田大參遍投其所好的說:“既然中堂如此推崇嶽武穆,何不題詩留念?”
文人到了勝蹟,尤其是能體現價值觀的地方,總愛寫點什麼,更別說秦中堂這樣詩霸了。
秦德威提起筆來,隨便一寫:“山川不朽仗英雄,浩氣能排岱嶽鬆。嶽少保同於少保,南高峰對北高峰。”
於少保就是力挽狂瀾的名臣于謙,他是錢塘人,所以纔會在這裡帶出來和岳飛並稱。
“好詩!妙極!”旁邊這幾個同行之人大聲喝彩,彷彿看到了世間罕有的絕妙作品。
秦中堂不禁暗歎一聲,自從身居高位之後,連寫詩都這麼無趣了。
地位不高時,寫出了好詩詞,別人都是發自內心的欣賞和叫好,以及對自己詩才的震驚。身爲作者,那是很有成就感的。
而現在,就算自己寫的是一坨屎,一樣也能收穫到最響亮的稱讚,可還有什麼意思?
旁邊這幾個人叫完了好後,忽然發現秦中堂情緒不高,不知道又是怎麼了。
隨即又聽到秦德威嘆了口氣道:“誤盡平生是一官,我十分後悔成了秦狀元秦中堂,不知失去了多少人間雅趣!”
這話衆人都接不上,主要是實在理解不了秦中堂的高遠境界。
要只說“誤盡平生是一官”,他們又何嘗不是?不然爲什麼站在這裡舔某中堂?
感慨完畢後,秦德威重新提起了筆,又寫下了一個題目是《精衛》,然後加了一段小序:身負王命祭拜岳武穆有感。
這題目讓別人莫名其妙的,在嶽王廟寫什麼精衛,這實在不搭啊。當然秦中堂有權任性,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嗚呼!君不見西山銜木衆鳥多,鵲來燕去自成窠!”
衆人看完詩篇全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秦中堂是借精衛自喻,表達志向。
秦中堂奉命南下就是爲了平定東海,與精衛填海的典故暗合,所以用起來倒也十分恰當。
作爲杭州文壇盟主,田大參還是很有發言權的,當即又叫好道:“好詩!中堂的作品比之從前,有返璞歸真、大巧若拙、重劍無鋒之境界了!
全無炫技之痕跡,行文質樸沉鬱,具有非常自然的感染人心之氣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秦德威含義不明的輕笑幾聲。
童漢臣不甘寂寞的也稱讚了幾聲,然後吹捧說:“秦板橋爲國盡忠,不惜身蹈萬里波濤,我看秦板橋可以精衛爲號也!”
秦精衛:“.”
你才號精衛,你們全家都號精衛!堂堂一個平倭的主帥,怎麼能號精衛?
算了,不知者不怪,沒必要計較了!秦德威拉下臉,轉身就往外走。
新官上任三把火之一,祭拜岳武穆這把火燒完了,該做的都做了,可以走人了!
衆人面面相覷,給秦中堂贈號精衛明明挺好的,怎麼還不高興了?
這秦中堂當真是喜怒難測啊,真難伺候!
聽說陛下還清醒時,就是這種脾氣,也不知道是不是秦中堂跟陛下學來的帝王術。
因爲實在有求於秦中堂,衆人連忙追上了秦中堂的腳步,陪着秦中堂一直走到了嶽王廟門樓外。
再往前走,過了牌坊就算出了景點,後面就不好再繼續跟着秦中堂了。
畢竟秦中堂只是邀請他們幾個陪着遊覽嶽王廟,沒有說別的。
所以衆人心裡都有點着急,但又不知道該不該直接開口求人。剛纔秦中堂那喜怒不定的表現,讓大家不由自主的謹慎起來。
但秦德威停了下來,主動對三位同年說:“你們都說自己時運不濟,被黨爭所誤傷,但在我看來,卻不以爲然啊。”
三同年心裡齊齊一喜,不怕秦德威提起這個,就怕秦德威故意裝傻不提!
然後就聽秦德威繼續說:“你們就沒想到過,你們的遭遇說是偶然,其實裡面也有必然?
你看看你們幾個,因爲與我同年關係,浙黨人對你們心有疑慮,不會極力支持你們!
而且當今浙黨骨幹人物多是寧波人,與你們杭州人又隔了一層。
而在別人看來,你們又屬於浙黨,當然不會擡舉你們。所以你們夾在中間,兩頭不靠,你們不倒黴誰倒黴?”
童漢臣與高應冕對視一眼,反正現在官職都沒了,就是破罐子破摔了,便道:“還請中堂指條明路!”
秦德威關鍵時刻也不含糊,直接說:“關於你們的心思,我都明白,看在同年的面上,能幫的我就幫了!
你們兩個現在都沒了官身,先去我幕府裡做事,積攢資歷功績,然後我再向朝廷保舉你們,肯定比之前官職高!
咱們另一個同年陳鳳帶着官身,也在幕府裡,你們肯定也沒問題!”
兩人大喜,連忙道謝。
對秦德威而言,找兩個本地人加入幕府,肯定有作用,怎麼也不虧,算是雙贏了。
然後秦德威又對另一個同年張瀚說:“你如今還有官身,沒有朝廷授權,我也不好徵用你。
但我會給戶部王尚書寫封信,你帶着去京師,讓他不要再打壓你了,放你升遷!”
張瀚同樣也歡喜起來,連連致謝。對他們而言愁死人的事情,秦中堂一句話就能解決了。
三個同年得償所願,步伐輕快起來,但同行的田大參卻什麼也沒說。
一行人一直走到了神道牌坊,秦德威就看到,牌坊外面跪着兩個人。
這兩人就是與秦中堂同舟而來的兩人,一個是田公子田藝蘅,另一個就是本地名姬趙美人了。
這可不是秦中堂強迫的,乃是他們二人自願的。
秦德威揮了揮手說:“不知者無罪,饒了你們這遭!都去吧!”
田公子起身後,鑽到了父親背後,趙美人則踉踉蹌蹌的離開了。
看着趙美人的背影,童漢臣本能的對秦中堂讚道:“宰相肚裡能撐船,中堂真乃寬容大量之人!對冒犯了你的女人,就這樣輕輕放過了。”
秦德威似乎答不對題的說:“你們到我這幕府做事,第一件就是重整嶽王廟,主要是新建石牌坊和鑄四個奸佞銅像。”
童漢臣和高應冕連忙答應下來,作爲本地人,做這些事還是很合適的。而且這工作也容易,純粹就是送資歷的,而且也能蹭點好名聲。
然後秦德威又指着趙美人的背影說:“關於銅像裡王氏的樣貌,就嚴格按照她的模樣來做,不像不給工錢!”
童漢臣:“.”
他可以把前面那句話收回來嗎?
旁邊的田大參打了個激靈,趙美人都這樣待遇,那自家兒子又會怎樣?
他越想越擔憂,又連忙對秦德威說:“犬子讀書不成,頑劣無比,只會喜愛遊歷,幾乎一無是處。將來究竟應該如何,懇請秦中堂指點一二。”
秦德威詫異的看了眼田汝成,你兒子怎麼教育和將來走什麼發展路線,問我做甚?
不過既然被問到了,秦中堂還是答道:“既然讀書不成,又喜歡遊歷,做個儒商也可!
遠處不用說,近處就有條路子可以取的!可從杭州販運絲綢,前往寧波售賣與佛郎機人!”
田汝成有點疑惑,你秦中堂不是公然聲稱要繼續嚴厲禁海嗎?
秦德威卻鼓勵說:“男兒志在四方,讓他去試試看,寧波距離又不遠!如果遇到問題,儘可來找我!”
走到了這裡,就算離開嶽王廟了,秦中堂又主動對田大參說:“你對自己的前途,有什麼想法?”
這算是給一個暗示和機會了,但田大參卻答道:“將來要如何,容我深思熟慮過,再勞煩中堂。”
主要是從秦中堂這裡得到機會十分難得,田大參覺得不能隨便浪費了,必須想明白將來要幹什麼。
嶽王廟並不算太大,秦中堂遊覽加祭拜,一共也沒用一個時辰。
此時纔到午時,旁邊不遠處的西湖詩社雅集沒有散場,仍然在繼續。
於是田大參作爲本地文壇盟主,又盛情邀請秦中堂出席雅集,但卻被秦中堂拒絕了。
童漢臣和高應冕兩個答應了入幕的同年,此時也沒回雅集那邊,直接跟着秦中堂走了。今日還有時間,先去幕府駐地熟悉一下。
秦德威再次坐船,穿過西湖,又從涌金門入城。
童漢臣很奇怪的問道:“從嶽王廟走錢塘門入城,更爲便利些,怎得你偏要走涌金門?”
秦德威答道:“爲了熟悉這附近的道路和地形!”
雖然童漢臣還是莫名其妙,但也沒再多問了,也不知道秦板橋熟悉這附近道路到底圖個什麼。
貌似涌金門裡附近除了在杭州官場絕世而獨立的織造太監府,也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地方了。
回到幕府,秦中堂就把陳鳳喊了出來,與童、高等同年相見,甚是熱鬧。
其後秦中堂又吩咐下去,讓廚子整治宴席,下午四人就在幕府裡開了個小型同年聚會。
到了晚上,童漢臣和高應冕兩個本地人都有住處,各自回家。
而住在幕府的陳鳳也沒着急睡覺,與秦中堂閒談起來,隨口問道:“你今日出遊,遇到了本地士林人物,觀之如何?”
秦中堂長嘆道:“我才感覺到,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錯怪了顧東橋!”
陳鳳:“???”
問你秦德威本地士人如何,爲何提起了顧老盟主?
當初你秦德威在南京時,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打顧老盟主的臉,今天怎麼又貓哭耗子了?
陳鳳也是南京人,當初還沒發達時,也是跟着文壇盟主顧東橋老先生混的,就是和秦德威一起考中進士後,與顧東橋才漸行漸遠。
秦德威繼續說:“原來我年幼無知,總認爲顧東橋徒有其表,啥也不是!
直到現在,與各地文壇比較過後,我才發現,其實顧東橋還是不錯的!”
就拿顧東橋和杭州文壇的田盟主來比較,詩文水平就不說了,混圈子本來也不看水平,如果單比外形氣度,明顯是顧東橋勝出一籌。
如果比功名,顧老盟主是做到了布政使和巡撫的人,而田盟主只是左參議。
如果比文壇聲勢,顧老盟主主好歹弄出了金陵三俊和四大家這樣的組合,雖然經常被秦德威嘲笑爲低端貨色,但總比沒有強,而田汝成目前啥也不是。
這些年經歷的地方多了,秦中堂回想起來才發現,很多地方的文壇領袖還不如田汝成,更別說顧東橋了。
所以明白了秦中堂的意思後,陳鳳哭笑不得,難道這就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便開口答話說:“顧老先生主要是時運不好,與李夢陽等復古七才子和唐伯虎等江南四大才子生在了同一個時代。
北有復古派,南有江南四大才子,在這樣的夾擊下,顧老先生能維持住一點名聲,撐起南京文壇大旗就很不錯了!
也就是遇到了你秦板橋,才顯得顧老先生昏庸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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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