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敲院門:“九爺呢?”小風正在擺圍棋子,頭未擡地說:“在書房整理書冊。”我提步向書房行去,小風道:“書房不讓人進,連打掃都是九爺親自動手,你坐着曬曬太陽,等一會吧!這裡有茶,自己招呼自己,我正忙着,就不招呼你了。”
我伸手重敲了小風的頭一下,“你人沒長多大,大爺的譜子倒是擺得十足。”小風揉着腦袋,氣瞪向我,我“哼”了一聲,沒有理會他,自顧向書房行去。
我雖在竹館住過一段時間,可書房卻是第一次來。一間大得不正常的屋子,沒有任何間隔,寬敞得簡直可以跑馬車,大半個屋子都是一排排的書架,九爺正在架子前翻書冊。
我有意地放重腳步,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側頭向我笑點下頭,示意我進去,“你先坐一會,我馬上就好。”我心中幾分欣喜,迴轉身朝着石風得意地做了個鬼臉。
我好奇地在一排排書架前細看,“這些書,你都看過嗎?”九爺的聲音隔着幾排書架傳來,不甚清晰:“大都翻過。”
《詩經》、《尚書》、《儀禮》、《周易》、《春秋》、《左傳》、《孝經》……這一架全是儒家的書籍,《詩經》好象翻越的比較多,放在最容易拿取的地方。
《黃帝四經》、《皇極經世》、《道德經》、《老萊子》……這一排是黃老之學。老子的《道德經》,莊子的《逍遙遊》和《知北遊》顯然已經翻閱了很多遍,串竹簡的繩子都有些鬆動。
法家、兵家……,這些我自幼背過大半,沒什麼興趣地匆匆掃了幾眼,轉到下一排。這一排比較奇怪,前半排只孤零零地放了一卷書,後半排卻堆滿了布帛卷。
我疑惑地拿起竹簡,是《墨子》,這個聽說有一部分很是艱澀,當日連阿爹都頭疼。翻閱了下,有些地方讀着還能懂,有些卻是詰屈聱牙,好象有說工具的製作,做車軸雲梯的,又有講一種太陽的現象,什麼穿過小孔成倒象,什麼平面鏡,凹凸鏡成什麼像的,完全不知其所云,我搖搖頭放下,走到後半排拿起一卷帛書,是九爺的字跡,我楞了下,顧不上看內容,又拿了幾卷,全是九爺的字跡。我探頭看向九爺,他仍在低頭擺弄書籍,我猶豫了下問:“這排的書我能翻看一下嗎?”
九爺回頭看向我,思量了一瞬,點點頭:“沒什麼看頭,只是我閒暇時的愛好。”
我撿了一卷,因爲很長,沒時間細讀,只跳着看:
“……公輸般創雲梯欲助楚攻宋,奈何遇墨翟。般與墨論計:般用雲梯攻,墨火箭燒雲梯;般用撞車撞城門,墨滾木擂石砸撞車;般用地道,墨煙燻……般九計俱用完,城仍安然,般心不服,欲殺墨,墨笑雲‘有徒三百在宋,各學一計守城。’楚王服,乃棄。
餘心恨之,公輸般,後世人尊其魯班,號匠藝之祖,卻爲何徒有九計,不得使人盡窺墨之三百計。閒暇玩筆,一攻一守,殫精竭慮,不過一百餘策,心歎服……”
隨後幾卷都細畫着各種攻城器械,防守器械,寫明相輔的攻城和守城之法。
我匆匆掃了一眼,擱好它們,拿了另外一卷,“……非攻……兼愛天下……厭戰爭……”大概是分析墨子厭惡戰爭和反對大國欺辱小國的論述,一方面主張大國不應倚仗國勢攻打小國,一方面主張小國應該積極備戰,加強國力,隨時準備對抗大國,讓大國不敢輕易動兵。
我默默沉思了好一會,方緩緩擱下手中的書帛,又拿了幾卷翻看,全是圖樣,各種器具的製作流程,一步步極其詳細,有用於戰爭的複雜弩弓,有用於醫療的夾骨器具,也有簡單的夾層陶水壺,只是爲了讓水在冬天保溫,甚至還有女子的首飾圖樣。我撓了撓腦袋,擱了回去,有心想全翻一遍,可又更好奇後面的架子上還有什麼書,只得看以後有無機會再看。
這一架全是醫書,翻了一卷《扁鵲內經》,雖然九爺在竹簡上都有細緻的註釋心得,但我實在看不懂,又沒有多大的興趣,所以直接走到盡頭處隨手拿了一卷打開看。《天下至道談》,一旁也有九爺的註釋,我臉一下變得滾燙,“砰”的一聲把竹簡扔回架上。九爺聽到聲響扭頭看向我,我嚇得一步跳到另一排書架前,拿起卷竹冊,裝模做樣地看着,心依舊“咚咚”狂跳。
九爺也看這些書?不過這些書雖然是御女之術,可講的也是醫理,很多更是偏重論述房事和受精懷孕的關係,心中胡亂琢磨着,低着頭半晌沒有動。
“你看得懂這些書?”九爺推着輪椅到我身側,微有詫異地問。我心一慌,急急回答:“我只看了幾眼,已經都被我燒掉了。”
九爺滿眼困惑地看着我,我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我手中現在捧着的竹簡,而不是……我懊惱地想暈倒,天下竟然有心虛至此的人。趕忙掃視了幾眼書冊,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全是小蝌蚪般的文字,扭來扭去,一個字不認識,不甘心地再看一眼,我仍舊一個字都不認識。
天哪!這樣的書我竟然盯着看了半天,現在我已經不是懊惱地想暈倒,而是想找塊豆腐撞一下。我低着頭,訥訥地說:“嗯……嗯……其實我是看不懂的,但是我……我很好奇,所以……所以還是認真地看着,這個……這個我只是研究……研究自己爲什麼看不懂。”
九爺眨了眨眼睛,貌似好奇地問:“那你研究出什麼了?”
“研究出什麼?嗯……我研究的結果是……嗯……原來我看不懂這些字。”九爺的嘴角似乎有些微不可見的抽動,我心中哀叫一聲,天呀!我究竟在說什麼?我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多說多錯,還是閉嘴吧!
屋子內安靜得尷尬,我沮喪地想着,一塊豆腐恐怕不夠撞,要多買幾塊。九爺忽地靠在輪椅上大笑起來,歡快的聲音在大屋中隱隱有迴音,一時間滿屋子似乎都是快樂。我頭埋得越發低,羞赧中竟透出一絲甜,從沒聽到過他大笑的聲音,只要他能經常如此笑,我寧願天天撞豆腐。
他掏出絹帕遞給我,“隨口一問而已,你竟然緊張得滿臉通紅,急出汗來,哪裡象聞名長安城的歌舞坊坊主?”我訕訕地將竹冊擱回架上,接過絹帕擦去額頭和鼻尖的小汗珠。
我的目光從架上的書冊掃過,“這些書都不是漢字的嗎?”九爺微一頷首,我轉開視線笑着說:“我剛纔看到你繪製的首飾圖樣,很漂亮呢!”
九爺眼光從書冊上收回,凝視着我問:“你爲什麼不問這些書是什麼?”
我沉默一瞬後,輕嘆一聲,“你也從沒有問過我爲什麼會和狼生活在一起。爲什麼說生在西域,卻講得一口流利的漢語,反倒西域各國的話一句不會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些事情在沒有合適的心情,合適的人時絕不想提起,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告訴我時,我會坐在你身旁靜靜傾聽,若不願意說,我也不想探詢。有一個人曾給我說過一句話,只認識他眼中的我,我想我也如此,我只認識我心中的你。”
九爺靜靜坐了一會,推着輪椅從書架間出去,背對着我道:“很多事情究竟該如何做,我自己都一直在猶豫不定,所以也無從談起。”我的聲音輕輕,語氣卻很堅定:“不管你怎麼做,我一定站在你這邊。”
他正在推輪椅的手一頓,又繼續轉動着輪椅,“找我什麼事?”我道:“沒什麼特別事情,就是正好有空,所以來看看爺爺,小風和……你。”出書房前忽瞟到牆角處靠着一個做工精緻的柺杖。是九爺用的嗎?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用柺杖。
我們剛出書房門,不知道觸動了哪裡的機關,門立即自動關上,我伸手輕推了下,紋絲不動,我以前以爲竹館內所有的機關都是他爲了起居方便特意請人設置,如今才明白全都是他的手筆。
他道:“一會我要出去一趟。”我忙說:“那我不打攪你,我回去了。”他叫住我,想了一瞬,淡淡說:“我去城外的農莊見幾個客人,你若有時間,也可以去莊子裡玩玩,嘗一嘗剛從樹上摘下的新鮮瓜果。”我抑着心中的喜悅,點點頭。
石伯手中握着根黑得發亮的馬鞭,坐在車椽上打盹,九爺往日慣用的秦力卻不在,九爺還未說話,石伯已回道:“秦力有些事情不能來。”九爺微點下頭,“找別的車伕來駕車就行,不必您親自駕車。”石伯笑着挑起車簾,“好久沒動彈,全當活動筋骨。”
石伯問:“是先送玉兒回落玉坊嗎?”九爺道:“和我一塊去山莊。”石伯遲疑了下,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沉默地一甩馬鞭,驅車上路。
馬車出了城門後,越跑越快,我趴在窗口,看着路邊快速退後的綠樹野花,心情比這夏日的天更明媚。九爺也微含着笑意,目光柔和地看着窗外,兩人雖然一句話未說,可我覺得我們都在享受着吹面的風,美麗的風景和彼此的好心情。
石伯低低說了聲,“急轉彎,九爺當心。”說着馬車已經急急轉進林子中,又立即慢了速度,緩緩停下,石伯的駕馭技術絕對一流,整個過程馬兒未發出一聲聲響。我困惑地看向九爺,手卻沒有遲疑,立即握住了系在腰間的金珠絹帶。
九爺沉靜地坐着,微微笑着搖了下頭,示意我別輕舉妄動。在林子中靜靜等了一會,兩驥馬忽地從路旁也匆匆轉入林中,騎馬者看見我們,好象毫未留意,從我們馬車旁急急掠過。
“裝得倒還象!”石伯一揮馬鞭,快若閃電,噼啪兩聲,已經打斷了馬兒的腿骨,兩匹馬慘叫着倒在地上。馬上的人忙躍起,揮刀去擋漫天的鞭影,卻終究技不如人,兩人的刀齊齊落地,虯髯漢子微哼一聲,石伯的馬鞭貫穿他的手掌,竟將他釘在樹上。
我一驚,又立即反應過來,石伯的馬鞭應該另有玄機,絕不是普通的馬鞭。另一個青衣漢子呆呆盯了會石伯手中的鞭子,神色驚詫地看向石伯,忽地跪在石伯面前嘰嘰咕咕地說起話來,被釘在樹上的虯髯漢子本來臉帶恨色,聽到同伴的話,恨色立即消失,也帶了幾分驚異。
石伯收回長鞭,喝問着跪在地上的青衣漢子,兩人一問一答,我一句聽不懂。九爺聽了會,原本嘴邊的笑意忽地消失,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吩咐道:“用漢語把剛纔的話再說一遍。”
青衣漢子忙回道:“我們並非跟蹤石府的馬車,也不是想對石府不利,而是受僱查清落玉坊坊主在長安城的日常行蹤,伺機暗殺了她。”他說着又向石伯連連磕頭,“我們實在不知道老爺子是石舫的人,也不知道這位姑娘和石舫交情好,若知道就是給我們一整座鳴沙山的金子,我們也不敢接這筆買賣。”
仿若晴天裡一個霹靂,太過意外,打得我頭暈,發了好一會的懵,才問道:“誰僱你們的?”
青衣人聞言只是磕頭,“買賣可以不做,但規矩我們不敢壞,姑娘若還是怪罪,我們只能用人頭謝罪。”
石伯揮着馬鞭替馬兒趕蚊蠅,漫不經心地說:“他們這一行不管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說出僱主的來歷,其實就是說了,也不見得是真的。既然是請人暗殺,自然是暗地裡的勾當。”
我苦笑道:“也是,那放他們走吧!”石伯看向兩人沒有說話,兩人立即道:“今日所見的事情,我們一字不會泄漏。”
石伯卻顯然還是想殺了他們,握着馬鞭的手剛要動,九爺道:“石伯,讓他們走。”聲音徐緩溫和,卻有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石伯凌厲的殺氣緩緩斂去。
石伯看着九爺,輕嘆一聲,冷着臉揮揮手,兩人滿面感激,連連磕頭,“我們回去後一定妥善處理此事。老爺子,以羅布淖爾湖起誓,絕不敢泄漏您的行蹤。”
我有些驚訝,對沙漠戈壁中穿行的遊牧人而言,這可比天打雷霹不得好死的誓言要沉重得多。
兩人撿起刀,匆匆離去,那個手掌被石伯刺穿,一直沒有說過話的漢子一面走一面回頭看向馬車,忽地似明白過來什麼,大步跑回,撲通一聲跪在馬車前,剛纔生死一線間都沒有亂了分寸的人,此時卻滿面悔痛,眼中含淚,聲音哽咽着說:“小的不知道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竟然恩將仇報,想殺了她,真正豬狗不如。”揮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隻袖箭從車中飛出,擊偏了刀,他的同伴趕着握住他的手,又是困惑又是驚疑地看向我們。
九爺把小弩弓收回袖中,淺笑着說:“你只怕認錯了人,我沒有什麼恩給過你,你們趕緊回西域吧!”
剛纔的一幕刀揮箭飛,我全未上心,心裡只默默誦着“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看向車下的兩人,竟覺得二人長得十分順眼。
虯髯大漢泣道:“能讓老爺子駕車,又能從老爺子鞭下救人的人,天下間除了公子還能有誰?我一家老小全得公子接濟才僥倖得活,娘日夜向雪山磕頭,祈求您平安康健,我卻糊里糊塗幹了這沒良心的事情。”他身邊的漢子聞言似也明白了九爺的身份,神色驟變,竟也立即跪在一旁,一言不發,只重重磕頭,不幾下已經血流了出來。九爺脣邊雖還帶着笑意,神情卻很是無奈,石伯眼神越來越冷厲,我叫道:“喂!你們兩個人好沒道理,覺得心愧就想着去補過,哪裡能在這裡要死要活的?難道讓我們看到兩具屍體,你們就心安了?我們還有事情,別擋路。”
兩人遲疑了一會,縮手縮腳地站起,讓開道路。我笑道:“這還差不多,不過真對不住,你們認錯人了,我家公子就長安城的一個生意人,和西域沒什麼干係,剛纔那幾個頭只能白受了,還有……”我雖笑着,語氣卻森冷起來,“都立即回西域。”
兩人呆了一瞬,恭敬地說:“我們的確認錯了,我們現在就回西域。”石伯看看我,又看看九爺,一言不發地打馬就走。
馬車依舊輕快地跑在路上,我的心裡卻如同壓了一塊巨石,沉甸甸的。我和西域諸國的人從未打過交道,又何來恩怨?目達朵不小心泄漏了我還活着的事情嗎?我目前的平靜生活是否要改變了?
九爺溫和地問:“能猜到是誰僱傭的人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我一直在狼羣中生活,應該只和一個人有怨,他們從西北邊來倒也符合,那邊目前絕大部分都還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可那個人爲何要特意僱人來殺我呢?他可以直接派手下的高手來殺我。還是因爲在長安,他有所顧忌,所以只能讓西域人出面?”
九爺道:“既然一時想不清楚就不要再傷神。”我頭伏在膝蓋上,默默思量,他問:“玉兒,你怕嗎?”我搖搖頭,“這兩個人功夫很好,我打架不見得打過他們,可他們卻肯定殺不了我,反倒我能殺了他們。”
石伯在車外喝了聲採,“殺人的功夫本就和打架的功夫是兩回事情。九爺,僱主既是暗殺,肯定要麼怕玉兒知道他是誰,要麼就是沒機會直接找玉兒,只要西域所有人都不接他的生意,他也只能先死心。這事交給我了,你們就該看花看花,該賞樹賞樹,別瞎操心。”
九爺笑道:“知道有你這老祖宗在,那幫西域的猴子猴孫鬧不起來。”又對我說:“他們雖說有規矩,但天下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要我幫你查出來嗎?”
現在的我可不是小時候只能逃跑的我了,我一振精神,笑嘻嘻地說:“不用,如果是別人,這些花招我還不放在心上,如果真是那個人,更沒什麼好查的,也查不出什麼來。他若相逼,我也絕對不會怕了他。”九爺點頭而笑,石伯呵呵笑起來,“這就對了,狼羣裡的丫頭還能沒這幾分膽識?”
九爺的山莊還真如他所說就是農莊,大片的果園和菜田,房子也是簡單的青磚黑瓦房,方方正正地分佈在果園菜田間,說不上好看,卻實在的一如腳下的黑土地。
剛上馬車時,石伯的神色讓我明白這些客人只怕不太方便讓我見,所以一下馬車就主動和九爺說,要跟莊上的農婦去田間玩耍,九爺神情淡淡,只叮囑了農婦幾句,石伯卻笑着向我點點頭。
雖然路途上突然發生的事情讓我心裡有些許愁煩,可燦爛得已經有些曬的陽光、綠得要滴油的菜地,以及田間地頭辛勤勞作的農人,讓我的心慢慢踏實下來。我的生活我自己掌控,不管是誰,都休想奪走屬於我的生活。
眼睛掃到石伯的身影,忙對一旁的農婦道:“大嬸,太陽真是曬呢!幫我尋個草帽吧!”大嬸立即笑道:“竟給忘了,你等等,我這就去找。”她一走,我立即快步去追石伯,“石伯,你不等九爺嗎?”
石伯回頭盯着我一言不發,我道:“放過他們,你瞞不過九爺的。”石伯冷着聲說:“我這是爲他好,老太爺在也肯定支持我這麼做。”我道:“如果你做的事情讓他不開心,這就不是爲他好,只是你自以爲是的好罷了!況且你現在的主人是九爺,不是以前的老太爺。”
石伯有些動怒,“你是在狼羣中長大的嗎?這麼心慈手軟?”我笑起來,“要不要我們性命相搏一番,看誰殺得了誰?石伯,九爺不喜歡莫名地殺戮,如果你真的愛護他,不要讓他因爲你沾染上鮮血。你可以坦然,可他若知道了,卻會難受。每個人處理事情的手段不一樣,既然九爺願意這樣做,他肯定已經考慮過一切後果。”
大嬸拿着草帽已經回來,“我要去地裡玩了,石伯還是等我們一塊走吧!”我向他行了一禮,奔跳着跑回田間。
“這是什麼?”“黃豆。”“那個呢?”“綠豆。”……“這是胡瓜,我認識。”終於有一個我認得的東西了,我指着地裡的一片藤架,興沖沖地說。一旁的大嬸強忍着笑說:“是黃瓜,正是最嫩的時候。”我躥進地裡,隨手摘了一個,在袖子邊蹭了蹭就大咬了口,真的比園子裡買來的好吃呢!
挽着籃子在藤架下鑽來鑽去,揀大一點的胡瓜摘,一擡頭卻意外地看見九爺正在地邊含笑看着我,隔着碧綠的胡瓜騰葉,我笑招了招手,向他跑去,順路又摘了兩個胡瓜,“你怎麼來了?你的客人走了嗎?”
他點點頭,笑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指指我頭上的草帽和胳膊上挽着的籃子,“把衣服再換一下,活脫脫的一個農家女了。”我把籃子拿給他看,“這是我摘的豆角,這是胡瓜,還有韭菜。”他笑道:“我們在這裡吃過晚飯再回去,就吃你摘的這些菜。”我喜出望外地跳着拍了拍掌。
我和九爺沿着田邊慢步而行,日頭已經西斜,田野間浮起朦朦暮靄。裊裊炊煙依依而上,時有幾聲狗叫雞鳴。荷鋤而歸的農人從我們身邊經過時,雖有疲憊之色,神態卻安詳滿足,腳步輕快地趕着回家。
我腦子裡忽然滑過“男耕女織”四字,不一定真的男要耕,女要織,其實只要能如他們一樣,彼此相守、和樂安寧。偷眼看向九爺,沒想到他也正在看我,兩人的眼神驀然相對,彼此一怔,他的臉竟然有些微紅,視線匆匆飄開。
我第一次看見他臉紅,不禁琢磨着他剛纔心裡在想什麼,直直盯着他,看了又看,九爺輪椅越推越快,忽地側頭,板着臉問:“你在看什麼?”我心中仍在思量,嘻嘻笑着隨口說:“看你呀!”
“你……”他似乎沒有料到我竟然如此“厚顏無恥”,一個字吐出口,被我噎得再難成言。我看到他的神色,明白自己言語造次了,心中十分懊惱,我今日怎麼了?怎麼頻頻製造口禍?
想道歉又不知道該從何道歉,只能默默走着,九爺忽地笑着搖頭,“你的確是在西域長大的。”我放下心來,也笑着說,“現在已經十分好了,以前說起話來才真是一點顧忌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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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城外的農莊回來,心中一直在琢磨,卻總覺思緒零亂,難有齊整,找出預先備好的絹帕,邊想邊寫,“一,儒家那一套學說,你顯然並不上心,只是《詩經》翻得勤。既如此,應該並不贊同皇權逐漸的高度集中,也不會認同什麼天子受命於天、爲人子民除了忠還應忠的胡扯八道。二,你顯然極喜歡老子和莊子。黃老之學,我只聽阿爹斷斷續續講過一些,並沒真正讀過,但也約略知道一二,如果你喜歡老莊,那現在的一切對你而言,豈不都是痛苦?三,你最崇敬的是墨子,墨子終其一生爲平民百姓奔走,努力說服各國君主放棄戰爭,幫助小國建造城池兵器對抗大國。你心中的大國是漢朝嗎?小國是西域各國嗎?你願意選擇做墨子嗎?可那樣不是與老子和莊子有些背道而馳嗎?”輕嘆一聲,在硯臺邊輕順着筆,是我理解矛盾,還是你心內充滿矛盾?我不關心你的身世如何,現在又究竟是什麼身份,我只想明白你的心意如何。
收好絹帕,匆匆去找了紅姑,“你幫我請個先生,要精通黃老之學和墨家,懂諸子百家的。”紅姑驚疑道:“難道還要園子裡的姑娘學這些?認識字,會背幾首《詩經》已足夠了。”我笑道:“不是她們學,是我想聽聽。”紅姑笑應了:“行!派人打聽着去請,你再學下去,可以開館授徒了。”
因爲不管出多少錢,先生都堅決不肯到園子中上課,所以我只好“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到先生那裡聽課。今日聽完莊子的《逍遙遊》,心中頗多感觸,下了馬車依舊邊走邊琢磨。
人剛進院子,紅姑突然從屋裡衝了出來,興沖沖地說:“猜猜有什麼好事?”我故意吃驚地看着紅姑:“難道紅姑有了意中人想出嫁?”紅姑伸手來抓我,“你這張刁嘴!”我閃身避過,“誰讓你不肯痛痛快快地說?”
紅姑見抓不到我,無奈地瞪了我一眼:“公主派了人來,賞賜了很多東西,你不在,我就代收了,不過你最好明日去給公主謝恩。聽來人說,李……李已經被賜封爲夫人,今日的金銀玉器是公主賞的,只怕過幾日李夫人會派宮中人再來打賞。”
我笑而未語,紅姑笑道:“難怪人人都想做皇親貴戚,你看看公主歷次賞你的那些個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她朝院外看了眼,低聲道:“李妍也真是爭氣,去年秋天入的宮,這纔剛到夏天就位居夫人,僅次於衛皇后。”
我腦子裡似乎有些事情,不禁側頭細思,看到鴛鴦藤架上,嫩白的小小花骨朵,猛然一拍額頭,“這段時間光忙着老子莊子、大鵬蝴蝶了,皇上可有派大軍出發?”紅姑愣愣問:“什麼?”
我放下心來,“看來沒有了,照老規矩辦,公主賞賜的東西你仔細地一一記錄好,看着能用的,實在喜歡的留下,不適合我們用的,想辦法出售了,那些個東西沒有金銀實惠,慢慢賣能賣出好價錢,如果將來一時着急倉促出手就只能賤賣。李夫人知道我喜歡什麼,不會給我找這個麻煩的,肯定是真金白銀。”
紅姑頻頻點頭,樂呵呵地說:“我們都是紅塵俗人,那些東西看着是富麗堂皇,可還是沒有金銀壓箱底來得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