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再次恢復了一片安靜,在這樣的安靜之中,胡瑋突然向前踏上了一步,以一種奇特的姿勢盯着團寶。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神態。例如,每次生氣要辦事的時候,三哥都會雙眼猛睜,咬合肌突出,然後出手;險兒則是一臉面無表情,死氣沉沉,非常陰狠,在出手的那一刻,纔會嘴角微微一揚,眉頭緊皺,門牙死咬。
而胡瑋的習慣是:將頭微微向左偏斜四十五度,下巴向外高高揚起,眯縫着眼,嘴巴緊緊閉住,微微嘟起。當時他就是以這樣的一副神態望着團寶,也不說話。
團寶被他越望越不爽,嘴巴一動,剛準備說話的時候,胡瑋卻搶先開口了:“團寶,你打他算什麼?有狠你去打欽哥唦,有狠你打我唦!”
團寶聽了這句話之後,開始一愣,馬上就是啞然失笑的樣子,邊笑邊伸出一隻手對着胡瑋點了點。在幾乎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正指指點點的那隻手以極快的速度對着胡瑋臉上扇去,同時嘴裡爆發出了極大一聲喝罵:“小麻皮,打你又怎麼樣?”
團寶的速度確實很快,幾乎所有人都還呆呆站着,沒有反應過來。但是,有一個人反應過來了,而且反應得相當之快,比先動的團寶更快!
就在團寶的那聲喝罵剛響起的時候,另一個不大聲,但是卻讓人不寒而慄的話音也同時響起:“老子就要你的命!”
一道寒光隨着話音閃過,在團寶的手剛剛打到胡瑋臉上時,胡瑋的斧頭已經砍在了團寶的面部正中央。
沒有一個人說話。人們都還沒有明白眼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團寶的臉上怎麼會無緣無故多了一把開山斧,而這把開山斧怎麼又會抓在一分鐘前還在勸架的胡瑋手上。
甚至連阿標都是一動不動,看看團寶再看看胡瑋。
只有胡瑋,在斧頭砍在了團寶的臉上之後,又一腳踢在了團寶的肚子上面,同時用力將斧頭拔了出來,再次高高舉起,頭也不回地大喊了一聲:“弟兄!搞啊!”
這個時候,被胡瑋一腳踹在了地上的團寶,才發出了一聲響徹了整個街道的巨大慘叫:“啊——”
倒在地上的團寶,下意識地捂住了臉,鮮血混合着詭異的黑色液體,從他的指縫、臉頰泉水般地涌出。
僅僅只是一斧,胡瑋就要掉了團寶的一隻左眼,讓團寶變成了一個邊瞎。從此之後,半瞎子團寶臉上永遠留下了一道從左至右、由上往下、橫跨了塌掉的鼻樑和整張臉的恐怖長疤。
殘酷嗎?
殘酷。
在日後的江湖中,有些好事的人們把十三鷹裡面的所有人給排了一個名。周波被排在第三位,僅次於胡瑋、賈義二人。
周波和我們一屆,是險兒的小學和初中同學。這個人有種,但是悍勇不及胡瑋、賈義,甚至比不上簡傑、魯凱;這個人聰明,圓滑卻又比不上小敏;這個人善交際,朋友卻也沒有康傑多;那麼這個人和我們關係好,再好卻也好不過對險兒死心塌地、日夜跟隨的小黑;抑或是這個人老實,大家口中最厚道的卻一直都是元伯。
那麼他爲什麼可以排在第三呢?
排名的那個人沒有給我說,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什麼人排的名。但是如果要我來排的話,也許我會把他排在第一。
因爲,這個人有着別人都沒有的一個長處——穩重老成!
周波爲人非常之穩重,平時出風頭的事,你看不到他;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這樣的人卻往往能夠爆發出巨大的能量。
諸葛亮爲什麼能留下千古美談,歸根結底就是一個字——穩!
在胡瑋砍下了第一斧,並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之下,率先衝入敵羣的時候,穩重老成的周波隨即發揮了一個極爲重要的作用。這個作用直接導致了他們這一戰最終的輝煌與意氣風發。
當時,他反應過來之後,說了一句話。如果沒有這句話,我想,就絕對不會有日後的九鎮十三鷹,連十三根鷹毛都不見得湊得齊!
“千萬莫搞散噠!千萬衝到一路來!”
正是因爲他的這句話,早就一人衝在了前面的胡瑋才略緩了一緩步伐,其他準備四散砍殺的兄弟們才一路聚集在一起,會合了前面的胡瑋,至死不分。
流子也是人,也會怕,但是流子和正常人最大的一點不同就是:正常人可以因爲恐懼、害怕、牽掛等原因避開打架鬥毆之類的事。他們知道,不打這一架,也許會受氣,也許會委屈,但是不會帶來麻煩,不會讓自己失去賴以生存的東西。因爲,他們不靠打架吃飯。
但是流子不同,流子也同樣會害怕,會恐懼,會有牽掛。可是有些時候,流子再不願意打卻也不得不打。不打,帶給他們的不僅僅是受氣,不僅僅是委屈,還會給他們帶來天大的麻煩。他們會失掉面子,失掉兄弟,失掉尊嚴,失掉名聲。而這一切,恰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
有些時候,他們只能萬分不願卻又不得不羞恥地承認:我們真的靠打架吃飯。
剛開打的時候,簡傑他們心底都很害怕,都很恐懼,他們怕在這麼多人,這麼多的刀棍之下,再也見不到自己的親人,見不到愛的那個姑娘,不能回到自己家溫暖的牀上,也曬不到明天溫暖的太陽。
但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退縮,都高高舉着手上的傢伙,隨在胡瑋身後,就像奮不顧身的飛蛾一樣撲向熊熊燃燒的大火……
他們爲什麼呢?也許是爲了日夜相伴的兄弟,也許是爲了丟不起面子,也許是爲了僅存的那份尊嚴,也許是爲了對大哥的忠誠,也許是爲了那飄渺卻又人人看重的義氣,更也許是爲了日後的滾滾利益。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點,不管爲了什麼,一個人可以拋開自己的恐懼去做一件不知後果的事的時候,他也許是一個壞人,但卻絕對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當年在市裡,辦方五和亮子的那次,我們兄弟都迫不得已扔下了小二爺和元伯,自己跑掉。這是我們至今心底的痛!但是在這一晚,我的小弟們卻給我們掙足了面子,補回了我們心底的那一個痛!因爲,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拋下過一個人。
他們始終緊緊地靠在一起,埋頭向着前面衝殺,無數的刀光砍過來,他們就舉着手上的刀再砍回去。哪一個倒在刀光之下了,其他人會停下向前的腳步,就像是洶涌的浪潮一樣帶着復仇的怒意涌向對方,然後再扶起倒在地上的兄弟。
整個過程之中,小黑、簡傑、洪波、魯凱、康傑、張飛先後都被砍翻在地過,卻沒有一個人就這樣再也沒有起來。甚至瘦小的康傑在被人一把拉出了隊伍、扯到人堆裡狂毆的時候,都被其他兄弟殺開一條血路,將渾身是血的他救了起來。
從頭到尾,對方倒下了很多人,他們自己也受到了無數的刀傷,血流成河。卻沒有一個不再揮動武器迎敵的,沒有一個完全翻倒在地,再不起來的,更沒有一個只顧自己保命,轉身而逃的!
以少打多,殺進殺出,雖不言勝,卻也不落敗象!意氣風發嗎?
意氣風發!
那一戰的廝殺聲,據說驚天動地,驚醒了街道附近的許多居民。圍觀的人們日後是這樣描述他們當晚所目睹的這一戰的——
“那十幾個人就真的不是一般的!一直圍成一坨,那麼打都打不散,從這頭一路殺到那頭,又從那頭一路殺到這頭,就像是駢豬肉一樣的,一駢一條路。老子只看到那個刀光閃啊,那個人喊啊。手啊、腿啊,到處都是的!莫把我屋裡堂客嚇(注:土話,嚇的意思)死噠!”
“那最後那麼收場的呢?未必這十幾個人把大幾十個人都殺死噠啊?瞎****亂講吧?”
“那倒沒有,這十幾個人來兄弟噠,下車就是兩槍!”
“哦,帶槍來救他們噠啊?還敢當街殺人啊?未必那邊就沒得槍啊?”
“這你就不曉得了吧!那邊也是大哥級人物,老大是哪個曉不曉得,就是而今商會的姚會長!當天晚上,槍都拿走噠,準備搞大事的,沒想到這邊先出事了。當街殺人啊,你曉不曉得開槍的是哪個?”
“哪個?”
“就是住文昌閣賣布的那個狗嗲屋裡的幺兒子,險兒!你講他敢不敢殺人?”
“難怪的咯,是這個日天(注:日天,方言。一爲腦袋有病的人,二爲膽子大、什麼都不怕、連天都敢日的人)啊!”
“警察呢?這麼大的事,沒得人喊警察來啊?”
“警察!不曉得吧?那天還在打的時候,就來了張警車,老子住得高,看見他們隔老遠就把警燈關了,下來兩個人走過來看了下,轉身上車就走噠!”
“哎,人太多了,警察也爲難啊!”
“當時這麼多人搞事,槍比警察的短把子還些,警察也是人啊,他來幹什麼?作死啊?活得不耐煩了啊?給你穿那麼一身皮,老子看你敢不敢去管閒事!站起說話不腰疼!你莫看當時沒有管,第二天就抓人噠。曉得不?”
“哦,這麼回事啊!你就運氣啊,殺人都讓你看到噠。”
“哈哈,老子曉得事多了……”
一件事,傳的人多了,難免就會變樣,正所謂古語有云:三人成虎!
這本來就是一場普通流子之間的大型鬥毆而已,比起大家常見的鬥毆,唯一不同的只是:一方人數比起另一方而言,少得多。
但是傳來傳去,這就成了一個傳說。
就像上面那位仁兄而言,手啊腿啊,到處飛。這絕對不是真實的,因爲我到場的時候,的確看見有很多人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但是卻並沒有見過一條離開主人的手或者腿。
這不是江湖,這是打流。
江湖上的大俠們,個個都拿着絕世神兵,身懷莫測奇功。一刀下去,人分兩段,肢首離別,這是尋常。但流子們手上拿的傢伙通常都是在地攤上幾十元一把買的西瓜刀,好一點的找個屠夫,花個三四百元買把殺豬刀,更好一點的也就是自己找工廠的熟人打把管殺而已。這三樣東西,無論哪一樣都絕對不可能一刀砍掉手和腿。
至於什麼功夫,這更是無稽之談。普通的流子,天天抽菸、喝酒、泡馬子、打牌都忙不過來,哪有什麼時間去練功夫。偶爾遇到幾個號稱練家子的,那也是三腳貓而已,真練得好的早去打KI了,打什麼鬼流?腦袋又沒有被門壓。
流子們打架要說真有什麼不同的地方,也就只是比尋常人要更兇悍,更敢下手而已。尋常人打架可能只敢踢一腿,流子們上去就敢劈一刀。
所以說,在正常的打架鬥毆之中,一刀斷肢的情況,我長這麼大都還沒有見過,千萬不要迷戀這樣的事情,因爲我可以保證它也只是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