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勇與所有被俘的將士一個一個被縛上了雙手,懸掛在高高的烽火樓牆之上,墜於空中,他們的雙手被捆綁着,唯一的銜接就是那條捆住他們雙手懸於樓牆之上的麻繩,那條被繃得直直的,岌岌可危的繩子一旦斷裂,他們將毫無意外地被高高地摔了下去,而樓牆下方,豎滿了被削得尖尖的木樁與尖銳的槍頭,就像一個個張開大口的怪物,露出了滿口的獠牙,一旦墜下,必死無疑。浪客
四下是秦川的人馬與趕來的無邪的兵馬對峙着,秦川站在高高的城樓之上,居高臨下地看了眼那個竟是終將與他站上對立面的倔強的女子,是啊,她不過是個女子,但這個謊言,卻撒了十幾年,欺騙了所有人的彌天大謊,然而此刻她站在自己對立面的模樣,竟絲毫不遜色於任何一個男子,秦川笑了笑,眼中的那抹神秘莫測的溫柔竟然也只是一閃而逝,他和秦燕歸最大的不同在於,即便他再喜歡她,但一旦走到了這一步,他卻絕對不會對她心軟的。
兒女私情在秦川眼裡,比之家國大事,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他爲了這一天,已經等了太多年了,也隱忍了太多年。
秦川忽然轉過身去,面上是危險而又高深的莫測之意,對身旁的秦容道:“老五,後面的事,交給你了。”
秦容心中對秦無邪那小子的恨意和厭惡不下任何人,爲了能夠像今天一樣不屑又嗤之以鼻地站在秦無邪面前,看着她懦弱又卑微的垂死掙扎,他早已經迫不及待了!然則在此刻忽然聽到秦川這麼說,秦容還是忍不住愣了一下:“太子大哥……你不繼續看下去了?”
接下來,纔是好戲呢!秦容驀然皺了眉,太子秦川這一舉動,顯然讓他心中有些忌諱,從前就是這樣,可以讓秦無邪那小子死無葬身的機會實在是太多了,但太子秦川卻總是對那小子心存婦人之仁,令他錯過太多良機,莫非都到了這節骨眼上,太子還是不忍不成?!
秦川自然知道秦容心中所想,他也不解釋,只似笑非笑地眯了眼:“這裡是戰場,老五,你知道該怎麼做。”
言下之意,自然是無需對任何人心存憐憫的,戰場之上,本就是互相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是秦無邪……也不例外。
秦容沉下臉來,遲疑地問了一句,更多的是刺探之意:“大哥,即便我要令那小子後悔一輩子,死無葬身之地,也不要緊嗎。”
這一回,秦川沒有再回答他,只是笑一笑,便走了。
秦川走後,秦容才斂了方纔因爲質疑秦川而生出的所有猜忌與不快,回過身來,高高在上,俯視着正對峙着的兩軍。
“五皇子,是否該動手處置那些俘虜?”他身旁的將士低聲向秦容請示。
看着那立於大軍之前,享受着數萬人擁護的秦無邪,分明是叛臣賊子,分明是窮途末路,可她臉上竟然還是那令秦容刺眼的高傲與目中無人,秦容忽然笑了,他下意識地擡起手,摸了摸自己面頰上那令人噁心的舊疤,美麗的眸子一斂,陰戾與狠辣驟然其上,一擡手,止了所有人的動作,幾乎在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到了他身上,因爲此時此刻,所有的決定與生殺大權,幾乎都握在了這位素來手段陰毒狠辣的容五爺手中。
無邪目光一凝,因爲周伯勇與衆將的被俘,幾乎是激怒了所有連日來因爲瘟疫與戰事疲憊不堪的將士們,她身後的大軍,濃烈巨大的憤怒和悲傷的陰霾覆蓋了他們,與那實力強大狀態又極佳的朝廷兵馬來說,他們是在是太狼狽了,生死存亡,幾乎就取決於今天,他們絕對不會再給她機會,再一次割據南方諸郡,佔地爲王。
那些被懸掛在城牆之上的生命,不僅是他們連日奮戰的戰友,更是對他們整個軍隊的羞辱與蔑視,被懸掛在那上面的,有周伯勇,當憑這一點,無邪便很清楚,她不能輕易地拋棄這些被俘虜的戰士,儘管所有士兵們都對她心生敬畏與信服,但若沒了周伯勇昔日的效忠,今日她亦不會站在這裡,周伯勇的威信,更甚於她,一旦周伯勇一死,軍心必散……
秦容自然是深知無邪的痛處,他的目光充滿了輕蔑與不屑,然則卻在這時候,擺出瞭如此慷慨的姿態,對着城下與他們對峙的叛軍喊道:“秦無邪,別說本皇子不敬你,不給你機會,本皇子到底是喊了你不少年的‘小皇叔’,今天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無邪擡起眼皮,涼涼地看向了秦容,這不爲所動又太過冷靜的態度,簡直像一記打在秦容臉上響亮的耳光,出人意料的,秦容這一回竟然不生氣,他一擡手,有人便恭敬地爲他奉上了一卷皇軸,那捲軸落入秦容手中,隱約可見卷軸背部的紅色章印,黃金爲軸,黃帛爲卷,顯然是皇家聖旨。
“父皇乃我朝天子,素有好生之德,念老靖王在世時,爲國爲君,鞠躬盡瘁,軍功顯赫,威望於民,你乃老靖王獨子,獨留一脈,父皇念你年幼,若你肯投降,可既往不追,貶爲庶民,留你一命,然則……”秦容眼中忽然像穿破了束縛的火焰,燃起了一層令人膽戰心驚的殺意與陰冷,他高高地揚起了脣角,臉上的表情有不屑,還有鋪天蓋地的興奮:“然則宣王秦燕歸早有反心,野心勃勃,覬覦帝位,圖謀不軌,虎狼之心,而今你誤入歧途,與宣王險惡用心脫不了干係!父皇有旨,此等奸邪之徒,欲殺之而後快,當殺無赦,斬立決!秦無邪,若你肯親自奉上逆臣叛徒秦燕歸首級,念父皇憐下之心,我可饒你一命,否則……”
秦容此話一出,幾乎令兩軍譁然,不明事已的將士們已是躁動又不安,傳令員對陣前發生之事的傳達令整個軍隊像是一股躁動的巨浪一般,那譁然與鋪天蓋地的憤怒與遲疑,種種複雜的情緒像是涌起了一**巨浪,侵襲着整個大軍。
無邪卻好似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一般,她的目光落在了身側的秦燕歸身上,所有人都以爲她是遲疑了,然則只有她自己知道……怎麼會呢,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因爲要逼着他和她站到了一起,並肩面對所有的事嗎,如今他就在自己身邊,同她一起面對着那百萬大軍,面對着這殘酷的局勢,她又怎麼會因貪生怕死,再一次輸了他?真是可笑至極……可笑嗎,如今的她,面對的是幾十萬的兄弟將士的姓名,那城牆上,還有她的戰友的性命握在別人的手中,生死一線……
他的神情絲毫沒有波動,察覺到無邪朝他看了過來,秦燕歸也只是淡淡地回過頭來看向她,然後對她微微一笑,那姿態平靜又溫和,好像周圍的一切,皆與他沒有關係,他好像全不知曉這周遭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或者,他其實只是並不在意,無論無邪要做什麼決定,他都不在意,一如既往地溫和和沉靜,那容顏輝煌,目光淡然,是一種接近奢華的高雅,即便是現在……亦是如此,好像一切紛亂的情緒,到了他那裡,都會被梳理被安撫。
無邪沒有做出任何迴應,這讓秦容感到了羞辱,可如今的秦容,到底不是往日被無邪一刺激便會氣得五臟內傷的少年,經歷了這麼多的爾虞我詐與殺伐戰亂,他很清楚,只要能達到最後的目的,佔據最後的勝利,將敵人狠狠地踐踏在腳下,這過程所經歷的一切,都不算什麼。
秦容笑了:“秦無邪,你別擔心,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和你耗下去,你到底是我的長輩,這權當我贈你的一份厚禮了。但你別忘了,因爲你的猶豫,總會有人要代替你付出代價的……”
秦容的話音剛落,他的臉上是意味深長的冷笑,忽然有人自那烽火樓上探出了頭,揮刀,落下,竟是毫無預兆地斬斷了其中一根系在城牆之上的繩索,忽然停穩一聲聲驚呼,伴隨着那慘烈痛苦的喊聲,那前一秒還活生生懸在上面的將士,被丟了下去,尖銳地木樁刺穿了他的腦袋和胸膛身軀,當場沒了性命,死狀慘烈……
“他奶奶的,窩囊廢,有本事咱倆大幹一場,威脅人算什麼本事,像個娘們,我呸!”被激怒的周伯勇瞪大了眼睛怒斥着,像個娘們……不偏不倚,刺中了秦容的痛楚,霎時間,四下一片鬨笑。
然而無邪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死了一個俘虜,他們很快就又補上了新的俘虜,那城牆之上,永遠不缺少俘虜,那煉獄一般的情形,仍在繼續,被割斷繩索一個個狠狠扔下城牆的人,越來越多,就連底下的木樁槍鋒之上,都佈滿了屍體……
秦容明顯看出了無邪在等着什麼,她在忍,就算憤怒了,她還是在忍!呵,是在等着援兵的到來麼,看來她是真的打算……決一死戰呢,他偏不讓她如意!
……
這場屠殺持續了半個多時辰,這於兩軍任何一方來說,都是各極限,秦川淡淡倚靠在窗沿,聽着暗衛爲他稟報陣前的對峙情況,他的臉上似乎有些讚許與興味,更多的,卻是惋惜,喃喃輕嘆,像是夢囈:“都這樣了,都不能動搖她對秦燕歸的決心嗎?嘖嘖,真是夠心狠的……”
“臀下?”
秦川攏了袖袍,好似這戰場上的事都與他無關一般,似笑非笑道:“看來一個周伯勇,再搭上再多的性命,在她眼裡,都不算什麼,那便只好贈她一劑猛藥了。去吧,把你們手上的那位貴客押上去吧,我也很好奇,她是否還能無動於衷……”
秦川果然是料事如神的,就在秦容都失去耐心之時,忽然有人自城樓之上,押上了一名女子,那女子神情清冷而倨傲,即便雙手被人縛於身後,被視作威脅秦無邪的俘虜,可她的神情,竟仍是如此從容而淡然,那從骨子裡散發出了清冷和尊貴的氣質,就是令那些押她上來的士兵們,都心生了畏懼,不敢對她太過粗暴……
果不其然,當無邪見到了來人,面色是真的變得,秦容看到,她微張了嘴脣,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那始終冷酷無情的面容上,也出現了一絲絲鬆動:“母妃……”
儘管無邪那一聲“母妃”並沒有真的發出聲音,但溫淺月好似真的聽道了一般,她清冷的目光淡淡地朝無邪看了過去,當目光落在無邪身上時,這才難得地露出了一抹溫柔與慈愛,這個昔日曾風華絕代的女子,忽然輕輕地彎起了脣,視生死於無物,更多的,是身爲長輩給予無邪一如往常的教導,生死何懼,莫讓她失望纔好……
“秦無邪……”
秦容早已是不耐,但更不耐的,卻是被懸掛了好幾個時辰的周伯勇,周伯勇似有所指的看了看天色,那藏在倨傲又粗魯的老臉之下一直不爲人所察覺的緊張之意,終於在這一刻,微微有了些鬆懈,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儘管被狼狽地吊着,可他的笑聲震耳欲聾,幾乎感染得所有人,連帶着和他一同被作爲俘虜的將士們,都情緒激昂高漲了起來:“他奶奶的!老子這輩子,最窩囊的一件事就是被你秦容一個娘娘腔吊着,拿我們的命威脅我們家小祖宗,嗤!老子最看不慣被人威脅了!兄弟們,我們出來打戰的,匡扶皇室正統,驅趕奸邪小人,註定要流血賣命,死有何懼,死在戰場上,老子死得光榮!”
“死有何懼!”
“死有何懼!”
“死有何懼!”
一時間,這肆虐的笑聲此起彼伏,周伯勇的一席話,竟然令士氣低落的大軍,都莫名地高漲慷慨了起來!
無邪的心中一動,她的神情有些不忍,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顫抖着,周伯勇的目光忽然遙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隔着這麼遠的距離,他好似真的能看清無邪眼中從未流露出的那抹令人的心肝都軟了的情緒,周伯勇哈哈大笑了起來,鼓足了中氣,他的聲音,像是雄獅吼叫一般充滿了魄力:“小娃娃,你可別讓老子失望啊!”
周伯勇的話音落定,無邪便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那所有要涌出的情緒,也都生生地被阻隔在後,她忽然聽到了所有人的驚呼聲,周伯勇力大無窮,掙斷了繩索,大笑着高高墜了下去,那些喊着生死何懼的將士們,一一如法炮製,不願被威脅,不願被俘虜。
天色終於暗了下來,如周伯勇所期待的一般,嗜血之夜,來了!
人們忽然看到,那原本被鉗制於士兵手中的溫淺月,忽然身形一動,竟是出手凌厲,那絕頂的身手,令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與此同時,這詭異的暗夜裡,忽然響起了幽幽的笛鳴,那笛音太過詭異了,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幽冥之音,操縱着這夜的殺戮者。
晏無極立於高高的山嶺之上,俯瞰着那對峙於城牆的兩軍,他蒼白着臉,長身而立,分明是這樣一張溫潤柔和的少年的面容,擁有着如蓮花一般聖潔的氣質,然而那來自地獄的幽冥之音,卻是從他手中的長笛發出的,無形中,似在爲了無邪操縱了某一種不應該存在於這世間的生物,它們像野獸一般,像鬼魅一般,這是晏家人的特權,到了夜裡,它們會像守護古墓一般,加入人們的廝殺,爲無邪帶來了夜的援軍。
這一夜,殺得昏天暗地,原本令秦容以爲,應該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役,卻意外地迎來了一支古怪的軍隊,它們身形如鬼魅,自黑暗中從上而下衝了下來,加入了廝殺,令一切都發生了異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