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子言曰:“仁人之所以爲事者,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爲事者也。”
此言出自《兼愛中》。
而《兼愛上》中,“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之言則更爲清楚,把墨家存在的意義,點名出來,傳達天下。
兼愛·非攻。
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
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衆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是以天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也。
非攻,不是不攻,不是不戰。。而是墨家對於這片人間所給予的一個理念。
非攻並不等於非戰,而是反對侵略,卻要注重自衛。
兼愛則是大到國家之間要兼相愛交相利,小到人與人之間也要兼相愛交相利。
二者相輔相成,只有兼愛才能做到非攻,也只有非攻才能保證兼愛。
這個世道……
已經很爛了。
三徵高麗,天下縞素。
母哭子,兒哭父。
甚至全家連哭的人都沒有,在一場戰亂或者冗重的徭役中男女老少齊上陣,最後變成了黃土一捧。
墨家佇立在這片神州千年, 見過王朝更迭興替幾多。
雖然依舊秉持着“兼愛·非攻”之念。
可是, 千百年來,諸子百家的相互制約,傾軋,甚至勾心鬥角與生死相殺……讓他們也得到了成長。
不在一味的去遊說, 去給王公貴族講學, 講理。
又或者不去一味地支持下級階層反抗。
因爲通過幾百年的實踐,事實證明, 想要真正實現兼愛·非攻的理念, 實現天下大同,是有些不切實際的。
是人, 便會有欲。
而心中之慾在壯大中,便會突破一切世俗的規矩禮法。
如果說五百年前, 墨家之人還信奉“兼愛大於非攻”的話。那麼現如今的墨家更相信非攻先於兼愛。
造機關, 積力量。
盛世不與制霸千年的四大顯學爭鋒。
可亂世到來時, 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
楊廣,不是一位明君。
三徵高麗, 沉重徭役, 勞民傷財之下, 已經讓這座王朝的底層人民不堪重負。
而多地並起的戰火梟雄,也證明了一件事。
亂世……將到。
適逢楊廣招諸子百家入京慶那糊弄他人的“大勝”, 鉅子便下令,讓自己兄弟二人入京。
而下令入京的原因真的很簡單。
楊廣, 他們看不到希望了。
所以,他們便把寶,壓在了那頗有仁愛之名的楊侗身上。
當然了,這也只是一手準備而已。
沒有人知道……楊侗會不會如同曾經的楊廣那般, 在奪嫡之前把自己進行了徹頭徹尾的僞裝, 家中木樑無漆、舞樂不開,行事簡樸, 有節儉仁德之名。而在榮登大寶後,卻撕下了面具,窮奢極欲,物盡繁華。
所以, 自己兄弟二人來了。
奉鉅子之命, 奪得勝利,輔佐越王。
說是輔佐,亦是觀察。
觀察此人品性到底如何。
是否真的值得輔佐。
但有些事情是牽一髮而動全身。除了這一點外,此番出世還有諸多計較, 諸如展露力量……自楊廣登基以來,支持前廢太子楊勇的儒家,便遭受了全面打壓。
儒家不出,道門不入。
法家式微。
墨家身爲四大顯學之一。
此時若不能站出來,又要等到何時?
展露力量,重新回到世人的心中。正顯學之名,揚墨門之威。
匡扶江山社稷。
實現天下大同。
不和那出世後,便派五部之人四處遊走,野心昭昭的陰陽家一樣。
也不和那對盛世無用,皆以詭辯,妄圖以舌禍亂綱常,顛倒黑白的名家一同。
甚至,墨家,與任何人從來都是不同的。
因爲天下皆白,惟吾獨黑。
而這一趟出來,從到洛陽開始的明爭暗鬥開始,在這雖然稱不上波瀾壯闊卻也是詭譎多變的局勢中,墨家一直走到了現在這一步。
私下裡,有羣臣交好。
明面上,一直到今晚入宴之前,一切的一切,都在依照計劃行事。
甚至還和越王有過一場論學之交。
同時,多方調查之下,他們此次拿出來的殺手鐗被證明,是可以冠絕百家的。
此次出來,計劃當真是天衣無縫,一切按照預想之中徐徐發展。
眼看,只需要過了今晚,便可實現願景了。
甚至,在今晚之前,墨家幾位長老在機關城中,嘔心瀝血,以術數機關星盤推演,捎來了消息。
“此行,萬里挑一”
怎麼看都是必勝之言。
可當飛馬城忽然入局時,情況卻忽然急轉直下。
從飛馬城入城時,城中流言四起,到後來陰陽家敲打飛馬城時,幾家之人旁觀觀察。
在到對於飛馬城一行人的具體情報預估……一切的一切,都證明了一件事。那就是飛馬城此次……純粹就是爲了打破平衡局面,攪局而來。
贏?
說笑乎?
憑什麼贏?
商撼山若全盛之時,或許面對那把斬雷刃,還需避讓三分。可與諸懷一戰後,飛馬城實力大損。連晝光飛雲孫軍策都死了,武力比孫軍策遜色頗多的商撼山憑什麼贏?
可是,爲了穩妥起見,三家之人還是認同了名家之人提出來的,不可徒增變數的計劃。
打算把飛馬城先按在來路之前。
而計劃實施的也同樣順利。
名家策反那羣如今已經變成牆頭草的縱橫家,聯合醫家、農家,埋伏於城外伏擊。
不殺,只傷。
留一線生機,日後越王得勢,只需稍加撫惠,便可收買人心。
化干戈爲玉帛。
可是,誰也沒想到……中途忽然就殺出來了眼前這個叫做李守初的道士。
此人之事,機關嚴清楚。
在看完那晚這道人那一手……不太講道理的六丁六甲術後,墨家就已經調查清楚了此人的來歷。
出身且末,成名飛馬……但偏偏……飛馬城中,有三個妓子,因飛馬宗而死。
具體事情看下來,這道人其實並沒做錯什麼。
以憐憫之心護衛城中百姓,謂之慈悲。
爲紅顏尋仇怒殺宗門少主,謂之應當。
可是……
明明與飛馬城的關係已經至此,就算當初在城池之中時,那孫靜禪與這侍女對你如何恩惠,摻和到今晚這場比試之中,也是不應該的吧?
飛馬城今日可是有天大的因果。
你替他們來背?
莫說神仙了,就說是佛陀菩薩心腸,也不至於此纔對。
可說是這麼說……偏偏,機關嚴看着眼前的道人,心裡卻沒有一絲一毫“愚蠢之人”的想法。
只是覺得……這口鼻流血,神色枯槁的道人微笑背後,夾雜着的是一股……無愧於天地、親友、心念、信仰的無悔之意。
明明愚蠢至極。
卻真的讓人……心生敬意。
護衛一城之民,慈悲濟世。是身爲修道之人的責任。
紅顏身死,仇不隔夜,飛馬城恩將仇報,無視大城底蘊,爲了區區三個妓子斬殺復仇。是……少年人的快意恩仇?還是處於對妓子的憐憫?亦或者是真的對那煙花之地的女子動了情?
而現在,飛馬城深陷絕境時,卻又能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做到如此地步。
又是……因爲什麼?
或者說……因爲誰?
重重矛盾,在機關嚴心中翻滾時,他又聽到了巨舟之上的對話。
帝王也好,天下高手榜的三甲也罷。
甚至連那監察天下的百騎司之主……以及這道人的老師,出自玄均觀的此世行走……對這道人的袒護之情也表露無餘。
但把玄均觀與百騎司拋開不說。
隋帝那一番親疏有別之言,以及剛纔獻禮時,那對飛馬城不同的態度這麼一結合……
忽然,機關嚴覺得自己似乎猜到了原因。
只是不知……自己所想之因,是今日隋帝的臨時起意?還是說……早在之前便已註定?
而隋帝這麼做,又能得到什麼?
論底蘊,當年只是鬼谷僕役的伯樂,如何與諸子百家相論?
無非養了些馬,有些錢財……嗯?
從記事開始,便沒爲錢財發過愁,也不甚喜歡這些身外之物的機關嚴心頭波瀾忽起!
一下子,今晚所發生的一切,被一根線來回穿插,拼接成了一體!
爲何帝王會對區區一個自在境的道人青睞有加。
爲何人仙也好、李侍郎也罷,會對這道人坦然護持……
甚至……爲何剛纔那道人用出那招明顯已經超出冰面承受壓力的真武法相,他腳下的冰面卻完好無損……
一切的一切,如同撥開烏雲所見的朝陽一般。
映照在他心底,照了個清清楚楚!
他……懂了。
也明白了今晚的用意。
這話說的也不對。
從一開始,他就聽出來了隋帝的話外之音,只是不知道底線在哪。
而就在開始之前,他也好,姬正堂、公孫不語也罷,還妄圖以“道理”綁架帝王,光明正大的贏得這一場戰爭。
可現在看來……
何等的可笑。
不自覺的,他把目光落到了那因爲自己的沉默不言,而抓緊時間恢復乾涸神唸的道人身上。
看了一眼。
接着,他扭頭看了一眼胞弟。
機關術的眼神也投了過來,眼底戰火凜然!
見狀,機關嚴卻沒任何表示。
並沒下令。
而是站在原地眼神閃爍了不到十息的功夫後,踏前一步,開口,對道人問道:
“可休息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