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心苑。
四處皆靜。
甚至,連靜明道人的聲音在飄出了這院落窗戶後,就會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抹消。
旁人不可聽。
而從靜明道人口中得知了這段秘辛後,宇文化及想了想,又問道:
“那和妖族又有什麼關係?”
“因爲仙就是仙。聚衆火所成。妖族,亦是生靈,而貧道成仙,也要得到它的承認。”
“……”
宇文化及的眉頭一下皺了起來:
“怎麼聽起來又是道家陰陽那一套。”
“因爲這世界本來就是陰陽二氣所成。天地而陰陽,男女亦爲陰陽。有正,便有反。而這瀰漫的龍氣、便是陽。而妖族鎮壓氣運的那條老妖龍,便是陰。”
靜明道人的語氣淡泊,似是說着與自己無關的話語,卻詳細的爲宇文化及解釋了出來這其中的隱秘:
“孤陰不生、孤陽不長。便是如此。上古時,羣妖橫行,它們,是這片天地的主人。天地不許,於是便有了巫,有了人。而妖族強橫,人族便勢弱。可當人族開始壯大時,妖族自然而然的就開始變得虛弱。天地的本質,便是平衡,不是麼?”
說着,他忽然攤開了兩隻手掌。
室內的天地之炁一陣涌動。
左手,出現了一團熾烈的火,而右手,則出現了一團晶瑩的冰。
火光與冰晶組成了如夢似幻的顏色。
兀自旋轉不休。
“想來人仙與諸懷在玄平坡那一戰時,便也能同樣察覺出來。”
“……這倒是。”
面對他的話語,宇文化及也不隱瞞:
“我倆那一戰,他許以火,那冰便會自然而然的出現。甚至都不需要我來操控,便會自行凍結滋長。就像是……他的火汲取了所有的灼熱一般,寒冷自然而然的便到來了。”
“這就是平衡。”
靜明道人雙手一握,火與冰悉數消散的無影無蹤。
“天地的平衡。”
“可仙不是,對吧?”
“不錯。仙,更像是平衡之後,從平衡之中誕生的不平衡。”
“……因爲平衡也是一種……片面?是陰?而不平衡則是陽?”
終於,聽到這話後,靜明道人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驚訝。
而驚訝之後,便滿是感慨的味道:
“貧道悟了三年,才悟出來的道理,想不到人仙只是幾句話便思慮而出……唉。”
一聲長嘆。
嘆息中,是因爲寂寥而落寞的情緒:
“可惜。以人仙之智,若一開始便能和貧道一同追求此道,恐怕如今成就……”
“不會有什麼成就,咱們倆一定會死一個。”
面對這般說誇獎也好,說感嘆也罷的情緒,中年儒生倒是看的異常通透。
“因爲這世間的本質,在你的認爲中,便是平衡。而依照你的說法,如果“仙”代表着的就是那平衡相反的不平衡,那麼這世間……我想最多隻有一位仙,就夠了。容不得兩個。”
“……”
第一次,靜明道人產生了沉默的情緒。
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該說對方清醒?
還是說……能坐穩12年天下第一寶座的人,本身,就應該這樣?
他也不知道。
畢竟,他還不是仙。
而宇文化及則在他的沉默之中,看向了窗外的月亮。
“其實你我的追求到底還是不同。我追求的,只是超脫而已。”
在靜明道人的沉默中,中年儒生那看起來絲毫不像是練劍之人的手輕輕的旋轉着茶杯,自顧自的說道:
“我和諸懷不同,沒那麼強的勝負心。甚至如果有一天千機客把我評爲天下第二,我還會很開心。因爲我很討厭第一的孤獨。”
“……”
“我和小喜也不同,他這輩子,活的就像是一條主人豢養的忠犬。不需要有什麼自己的想法,陛下怎麼說,他便怎麼做就可以了。”
“……”
“甚至,我和伱更不同。你追求的,說是你徐家的夙願也好,身負的使命也罷,其實在我看來,都只是一場私慾而已。爲了這場私慾,你甘願犧牲一座大教的氣運,一座王朝的龍脈,甚至……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孩子處處算計,一步一步把他逼到江都來,困在李秀寧的府上。道玄……你的私慾,很可怕。冰冷、無情……嘿。”
說到這,他啞然失笑。
微微搖頭:
“說起來,你和這李守初,還真的是同一類人。都是爲了心中的執念可以放下所有的那種……去年夕歲,看到他使出那真武法相時,我便隱隱有些驚訝。那種唯我、爲己、看似偉大可卻極爲自私的內在有些熟悉……而現在想想,可不麼,你們倆,本身就是同一類人。只要堅定了內心的想法,便會想盡一切辦法去做到、得到、改變的人……難怪呢。難怪……他就是你的目標。”
臉上帶着淡淡的感慨,宇文化及長嘆了一聲:
“唉。”
端起了杯子。
“那人仙呢?”
看着喝茶的儒生,靜明道人的眼裡同樣出現了一絲好奇:
“人仙追求的,是什麼?爲超脫?超脫又是爲何?”
“因爲想看看。”
面對他的問題,宇文化及同樣選擇了直言不諱:
“只是想看看那處風景而已。”
“這亦是私慾。”
“嗯,我知道。”
宇文化及點點頭:
“逞私慾而無制約,爲獸。可若無私慾者,亦非人。”
給出了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後,宇文化及的雙眸裡終於出現了一絲好奇之色:
“但,還是想看看,不是麼?……你可知,年少時,我和陛下最喜歡的去處是哪?”
“華山。”
兩朝國師的靜明道人說是看着楊廣一步步走到如今也不爲過,所以對於二人年輕時的事情自然也極爲了解。
而宇文化及也點點頭:
“不錯,就是華山。陛下喜歡登山,我也喜歡登山。只不過……陛下喜登山的理由,和你一樣。你們倆,都喜歡直接前去山頂。一覽天下之風光。但我不同。我喜歡從山腳下一步一步的走,走一段,見到有趣的,便要去看看。見到人跡罕至之地,便喜歡去瞧瞧。所以,在華山時,陛下每次都要在山頂等我許久,然後等我到來後,和他一起下山。”
說起了少年時的事情,他的眼眸裡不可避免的出現了一絲追憶的神色。
“然後呢,陛下總會問我:化及,今日又瞧見了什麼新鮮的?我便會告訴他我的所見所聞。在華山,我見過百尺獸道,追尋至盡處,見野獸屍體鮮血未乾。亦看過關中之地不常見的白鷺青鳶成羣結隊,盤旋峭壁。
還見過猿啼吼吠,聲形迴盪。亦看過孤狼落寞,自絕懸崖……華山很大,風景很多,甚至,我曾經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躺在那絕壁山林之間,看着太陽透過樹木蔥冠,透灑周身的光芒輪廓一點點發生變化……這些,道玄,你可曾看過?”
“……”
靜明道人沉默一息後,搖頭:
“或許看過。”
“只是不在意,對吧?”
自顧自的又倒了一杯茶水,天下第一的中年儒生笑的異常暢快:
“可我見過,感受過,甚至還記得遇到那些鳥獸自然所造就的奇景時,那種心滿意足的慰藉。”
“……”
“所以,你們追求的東西,我能理解,亦不能理解。而對於我的好奇,你纔會聽起來覺得很荒唐。從頭到尾,我其實只是好奇而已。好奇,超脫之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但我沒有超脫,所以我不知曉。所以,我纔想知道。成仙?成神?或許吧。從一開始,你與陛下一樣,都已經找到了目標,想要站在山頂,俯瞰人間。可我不同,我只是想看看風景罷了。”
說着,他收回了看向月亮的視線,重新落到了靜明道人身上:
“所以,我告訴陛下,我要借江山龍氣修行,只爲超脫。可是……這條路走到了盡頭後,我才發現……原來,只有龍氣,是不行的。所謂的超脫,一座王朝的氣運亦不夠。可差在哪,我卻不知曉。直到你的出現……我才明白,原來……從頭到尾,一條腿能走的路,都無法通向終點。想要看到我自己想看的風景,必須要兩條腿走路。這是我幫你的理由,你可明白?”
話語一頓。
他的目光緩緩聚焦在了手中杯子上的百花圖案上面。
喃喃說道:
“所以……道玄。在我不開口之前……陛下那,你一根指頭都不能碰。”
隨着話語落下的,是那一閃即逝的寒冷。
已經隱於水面之下的冰山,悄悄的對眼前之人掀起了冰山一角。
讓人心神一凜。
而靜明道人點點頭:
“自是當然。”
“好。”
得到了他的承諾後,宇文化及重新恢復了那儒生的模樣。
剛纔那種凍結萬物的氣魄消失的無影無蹤。
“下一步的計劃呢,是什麼?”
“只等李守初悟道了,悟道了之後,我會讓他動身前往極北之北,找到那條老龍。”
宇文化及一愣,詫異的問道:
“你要讓他去妖族?”
“沒有那條老龍幫他滌去凡塵,怎麼能蛻變成仙體?”
靜明道人的話讓宇文化及直接皺起了眉頭:
“我見過他的能耐,他若悟道了,很麻煩。”
“是很麻煩。”
這次,靜明道人沒有任何隱瞞:
“我曾經兩次試圖去改變他的命運,一次,我讓他改修雷法。他沒有修。一次,我推波助瀾之下,讓他修行《和光同塵》。雖然修是修了,但他仍然沒有放棄他的“道”。”
“是那邪門的金光咒麼?”
“……嗯。”
靜明道人沉默了一下後,才點點頭:
“很麻煩。”
“……是啊,很麻煩。”
回憶着夕歲時,那道人那句“見我如見真武”的話語,宇文化及眼裡出現了一抹感興趣的神色:
“真想看看啊……他悟道之後的風景。”
“會看到的。”
靜明道人收羅在袖子裡的手掐算了一番後,點點頭:
“不會太遠了。”
“那你呢,又憑什麼覺得他會依舊按照你的吩咐,按照你的計劃來充當棋子,受你擺佈?”
“他不需要受我的擺佈。”
靜明道人搖頭,微微一笑:
“有些事,順其自然就好。至少,我們還有時間,不是麼?”
“可不要玩砸了。”
面對他的自信,宇文化及冷不丁的來了這麼一句。
“這道士,可是很有趣的一個人。若不小心……恐怕你們徐家的期待又會化作一場空夢。”
“空夢又如何呢?”
靜明道人反問。
在宇文化及那詫異的目光中微微一笑:
“無非,就是下一個輪迴而已。”
“……”
“徐家與他的宿命已經糾纏在一起了,無論經歷多少載時光,都註定只有一方得勝。若是此世終了還好……若依舊終了不得,那無非是勝負各安天命的一場波瀾而已。不管下一具仙人之體是不是他,沒有關係。總有一天,會分出個結果。”
“嘖……”
宇文化及的臉上滿是感慨。
“真是可怕啊。這種執念……”
靜明道人無言。
只是飲盡了杯中的茶水。
而再次端起茶壺時,才忽然發現……
裡面的水已經空了。
空了……
便空了罷。
他擡頭看了看天色。
乘興而來,茶水已盡。
當歸。
於是,起身作揖:
“福生無量天尊,今夜,便到此爲止。人仙,貧道告辭了。”
同樣感受到了黃喜子的氣機,宇文化及似笑非笑:
“直接走,怕是有點難走啊。”
靜明道人微微一笑:
“無妨。”
再次拱手:
“告辭。”
“不送。”
隨着宇文化及的話語,道人並沒有用那悄然出現的本事,而是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怡心苑。
出了門口後,就看到了頭上還帶着個貂皮帽子的黃喜子正把雙手收攏在袖子之中,眉眼含笑:
“咱家就說,這氣機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原來是靜明道長……倒真是好久不見了。”
穿着一身尋常道袍的靜明道人手掐道指一禮:
“見過大監。”
“不敢。”
黃喜子的聲音依舊柔和,但氣機已經似有似無的鎖定了靜明道人,顯然是知道他有着一手忽然抽身的本事。
“只是不知國師還在大銅山爲陛下祈福,靜明道長怎會親自降尊入宮呢?找人仙又所爲何事?”
“只是來查看一番人仙的傷勢罷了。”
面對黃喜子的微笑詰問,靜明道人語氣淡然:
“道玄抽不出身來,便只能貧道來了……不然,大監難道希望無慾來?若是無慾來,恐怕又要說些不着邊際的卦辭箴言。而若不小心說出了些什麼……大監真的想知道麼?”
“……”
黃喜子沉默了一下,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攏。
而靜明道人也不再多言,只是稽首一禮:
“大監留步,貧道告辭了。”
說完,一腳踏入虛空,身影消失不見。
清冷的月色之下。
黃喜子看了一眼宮門未閉的怡心苑……
雙眸之中如同燃火一般,閃爍起了光芒。
片刻。
光芒消散。
他衝着宮門躬身一禮,快步離開了。
怡心苑中。
中年儒士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