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 紅花落盡,石榴樹掛滿嬰兒拳頭大小的石榴果。碧池裡蓮蓬亭亭玉立, 桃樹果實累累, 飽滿圓潤的毛桃, 成熟開裂了也只會泛出絲絲紅線,果皮青綠,果肉雪白。
吃過朝食, 裴英娘領着忍冬和半夏收拾行李。
這一次去洛陽, 不止李旦要走,她也隨行。阿祿、馮德這些人也都跟去,早前她派人去洛陽打點,轉移書坊、匠坊, 洛陽沒有東西市,商貿交易集中在南北市, 她的人已經在南市、北市打下根基, 剛好能派上用場。
相王府的親兵將近有一大半護送他們去東都洛陽,只留下長史看家。
“阿兄,你是不是和阿父說了什麼?”裴英娘用錦緞把兩雙並排放在一起的睡鞋包起來, 和其他零碎的笏囊、錦袋一起塞進一隻黑漆小箱裡,給自己斟了杯杏酪漿, 邊喝邊問李旦,“阿父爲什麼讓我也跟去?”
李旦前不久才說要帶她去洛陽看龍舟競渡,李治就藉口災荒打發李旦和她去洛陽,未免太巧了。
天氣炎熱, 南面的屏風撤走了,風從庭院吹進房裡,荷花香氣撲鼻而來。
李旦倚在窗前看書,擡起頭,視線落在裴英娘手裡的琉璃蓮花杯上,看她喝完大半盞冰水裡湃過的冷飲,拋下書冊,伸手按住她,“別飲多了。”
前些時候她夜裡總睡得不踏實,小腹疼得厲害,在他懷裡翻來覆去半個時辰才睡着,好了沒幾天,又忘了忌諱。
半夏每天嚴防死守,盯着裴英娘不許她碰寒涼的吃食,聽到李旦的話,猛地竄到她身邊,板着臉,“娘子,冷飲傷身。”
裴英娘輕笑,放下琉璃杯,“好了好了,我不吃了。”
她真的是一時給忘了,天氣熱,看到冰涼的甜漿忍不住端起來就喝。
等她放下杯子,李旦這纔回答她的話:“總歸要去的,我的傷還沒好,你和我一起去,路上照顧我。”
李治、武皇后和文武百官隨後不久也要去洛陽,李旦是提前去張羅收拾行宮的,裴英娘和他一起出發,合情合理。
她想了想,反正過不久李治他們都要去洛陽,早走晚走確實沒什麼分別。
“可我不想坐車。”她挽起李旦的胳膊,對他眨眼睛,“阿兄,我騎馬好不好?”
從長安到洛陽的道路雖然保養良好,終究崎嶇難走,一路顛過去,骨頭都要散架,她寧願騎馬。
李旦暫時不能騎馬,奉御勒令他修養幾個月,去洛陽的路上,他只能乘車。
裴英娘怕他不高興——他在車裡坐着,她在外邊縱馬飛馳,這情景,想想都替李旦委屈。
他嘴角輕輕一扯,揉揉她的腦袋,“隨你。”
她還小,因爲嫁了他,不得不和他一起承受那麼重的壓力,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了,這次帶她走遠一點,讓她隨心所欲做她想做的事。
他喜歡看她笑。
裴英娘笑逐顏開,眼波四下裡一掃,趁半夏和忍冬埋頭收拾東西,張開雙臂抱了抱李旦,“說好了,路上不許生氣。”
李旦拍拍她,“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嗯?”
低下頭,揪着她親了好幾下,笑了笑,手指緩緩摩挲她的櫻脣。
簾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馮德重重咳嗽了兩下。長史在外求見,有事情向李旦稟報。
李旦出去了。
裴英娘繼續收拾行囊包袱。遷宮不同於小住,很可能住個幾年不回來,她平時愛用的東西全都得打包帶過去,私庫裡的部分藏寶也要換個地方。
※
快到啓程的日子了,裴英娘去蓬萊宮辭行。
含涼殿四角風輪轉動,涼爽宜人,李治看她一路走到內殿,熱得滿頭細汗,拉她坐下吃西瓜。
這幾年,她的西瓜田慢慢擴大到萬畝之廣,西北方地廣人稀,常常跑個幾十裡不見人煙村鎮,不像土地肥沃的中原,寸土寸金,有土地河流的地方就有村落。剛好西北邊的土質種不出糧食,栽種西瓜、倭瓜、葡萄之類的正合適,當地百姓紛紛效仿,跟着種西瓜,賣給經過的商隊,換取糧食布帛。
宮裡的西瓜就是西瓜田那邊進貢的。
瓜瓤鮮紅脆甜,切成整齊的小塊,淋一層薄薄的蔗漿,這是時下流行的吃法。
裴英娘吃完一碗西瓜,和李治說了些家常事,要走時,取出幾柄灑金摺扇,“阿父,您的字寫得好,幫英娘題幾個字吧。”
長安城的摺扇供不應求,工坊在趕製第三批,這回去洛陽,正好用摺扇試試洛陽那邊的行情。她借身份之便,陸陸續續從幾位閣老、尚書、御史那裡求來真跡,加上李治、李旦的,洛陽的貴婦人們再清高傲物,總不能不買聖人和朝中閣老的面子吧?
李治看到裴英娘拿出來的摺扇,愛不釋手,他之前得了幾把,和今天看到的不一樣。
裴英娘嘆口氣,眼睜睜看着王壽永風捲殘雲般搜刮走她帶來的摺扇,小聲嘀咕,“偷雞不成蝕把米。”
李治手執摺扇,手腕一翻,敲她的腦殼,“連我都敢打趣?”
她捂着腦袋,不敢嚷疼,“既然阿父喜歡,就都送給阿父好了。我再讓人送些來——阿父別忘了幫我題字啊!”
李治笑着搖頭,打發她快走,“好了,我不會忘的。”
裴英娘起身告退,走出去沒一會兒,又轉身回來,不放心地叮囑:“阿父,每張扇面您只要題一個字就夠了,不用寫太多。我能拿出去嚇唬人就好,別爲了幾張扇面費神。我找裴公求一幅畫,您曉得裴公最後畫了什麼嗎?他就畫了一枝長釣竿,連魚鉤都是空勾,其他的什麼都沒有。”
裴宰相慣會投機取巧,隨手畫一枝長竿,寥寥幾筆,一轉眼的工夫就畫好了。
裴英娘前前後後送了五匣珠寶、一車胡椒、一車永安糖、兩匹健馬,就換來一條細細的釣竿!
說起來,還是袁宰相厚道些,畫的是一叢蘭草,雖然也有大片留白,至少蘭草開了幾朵花。
李治斜倚憑几,手裡搖着扇子,聽裴英娘抱怨閣老們的狡猾,看着她笑,溫和道:“阿父曉得了。”
等她走出去,他叫來王壽永,讓近侍們去預備筆墨文具和顏料,太液池裡荷花盛放,柳林青翠,趁着他最近精神好,幫十七畫幾幅荷花圖吧。
他年輕的時候喜歡龜茲樂,通樂理,擅琵琶,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唯有弓馬騎射略差一些,好久沒揮毫潑墨了。
※
接下來要在出發前處理好各處莊園田畝交接的事,裴英娘忙得團團轉。
越到要走的時候,突發的事情越多,好幾件事非得她親自出面解決。
李旦從早到晚見不到她,有點不高興,本以爲帶她去洛陽可以和她好好待一陣子,看這光景,她去了洛陽以後,會不會忙得連陪他吃飯的辰光都沒有?
裴英娘真的很忙,以至於沒有發現李旦的不滿。
這天阿祿從匆匆穿過庭院,回稟說有一夥豪奴在她名下的一間邸店鬧事。
邸是專門存放貨物的貨棧,店是供過路行商歇腳住宿的地方,以前邸和店是分開的,後來才慢慢出現既能夠堆放貨物,也能住人的邸店。
商人帶着貨物住進邸店,牙人主動上門招攬生意,作爲中間人,幫商人買進或賣出貨物,賺取佣金抽成。有些邸店主人乾脆自己做中間人,幫着店中客人買賣貨物。
邸店獲利頗豐。
裴英娘和世家們聯合打通商道後,沿路開設邸店,名下的邸店少說有幾百家,光是每年的邸店收入,就足夠其他世家豔羨了。
長安的勳貴王公們見狀,紛紛效仿她開設邸店,長安周圍的官道、驛站邸店如雲,比渡口還熱鬧繁華。
裴英娘名聲在外,目前還沒人敢找邸店的麻煩。
誰膽子這麼大,連她的邸店也敢砸?
背後肯定有人撐腰。
“查清是哪家的奴僕。”
阿祿派人去追查,很快查出那幾個豪奴的主家,稟告說:“娘子,查清楚了,他們是東宮的人。”
東宮?
裴英娘眼珠一轉,李顯當上太子以後,三天兩頭往公主府和相王府送珍珠美玉,他出手非常大方,巴不得把弟弟和妹妹捧上天去。她和李顯勉強算是共過患難,李顯對她也極爲客氣,想破格提拔褚家的人,被她婉言謝絕了。
她的人暫時不必出頭,先把底子打好,埋得越深,以後的用處越大,越牢固。
李顯的隨從絕不敢砸她的邸店。
只能是韋沉香的人。
“聽說韋玄貞要回長安了?”她問。
阿祿答道:“是,據說太子殿下想授官,朝中幾位相公不答應。”
趙觀音死了,李顯爲了彌補她,命人去括州照顧駙馬和常樂大長公主,同時把韋沉香的阿耶從蜀地召回長安,他是太子,需要扶持妻族,爲以後接管朝政做準備。
裴英娘莞爾,不管是韋沉香的人無意衝撞,還是故意爲之,她不準備和韋沉香和解,“傳我的話,凡是和我們有交易往來的商隊、世家,誰敢接納韋家,誰就是駁我的面子,我名下的渡口邸店,絕不接待韋家僕從!”
勳貴們不會拋頭露面操持生意,一般由家中僕人代爲料理,韋家同樣如此,不接待韋家僕從,就是徹底斷絕韋家的交際網。
韋家可以仗着韋沉香步步高昇,但是經營生意的事,他們可以徹底死心了。
阿祿摩拳擦掌,大聲應喏,連裴公、袁公家的老僕都客客氣氣和他說話,韋家奴僕竟然當面諷刺他,娘子和韋家斷交,真是大快人心!
消息一傳出去,各大世家措手不及,這好好的,相王妃怎麼和韋家鬧翻了?
不管原因是什麼,他們主動表示和韋家、尤其是韋沉香這一支沒有什麼往來,當初爲了搭上裴英孃的關係可謂煞費苦心,眼看着和秦家一樣發達起來了,不能被韋家連累!
他們訓誡府中僕從,“以後你們出去辦差,都把眼睛擦亮點,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碰都不能碰,自己掂量清楚了!”
一時之間,韋家人發現,剛剛因爲李顯繼任太子而熱鬧起來的韋家,忽然之間就門前冷落鞍馬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