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醒過來的時候, 看到一簇豆大的燈焰搖曳不定。
房裡只點了這麼一盞小巧的蓮花燈, 光線昏暗,黛色對雉牀帳半卷, 李旦倚在牀欄前瞌睡,外袍沒脫,頭冠也沒取下。
她揉揉眼睛, 慢慢坐起身,發了會兒呆,然後想起來今天發生的事:李令月生了一個小郎君,母子均安, 薛紹還沒回來。
適應房裡的光線後, 她環視左右, 發現房裡的陳設很陌生, 顯然不是甘露臺。
他們還在公主府?
簾外靜悄悄的,月光透過窗紗漏進內室,照亮屏風前一小塊地方,月影如水。
裴英娘打了個寒噤, 扯起錦被蓋到李旦身上,秋夜寒涼,他身上只蓋了半邊被子,也不怕凍着。
李旦睡得不沉,她剛剛靠近,他霍然睜開眼睛,雙眸雪亮, 目光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眼神格外專注深邃,眼底浮動着閃亮碎光,剋制而又熱烈,讓窗外明亮的月華不由得黯然失色。
裴英娘被他看得頭皮發麻,“阿兄?”
李旦凝視她許久,摸摸她的臉,指節粗糙乾燥,輕聲問:“還難受嗎?哪裡不舒服?”
裴英娘搖搖頭,爬出被窩,想下地,“我好多了,阿姊呢?”
剛爬到牀沿邊,結實的手臂橫過來攔住他,把她塞回溫暖的衾被裡,拍拍她的腦袋,“令月早睡下了,乖,先別起來。”
裴英娘被按回枕上。
李旦起身出去,屏風外面霎時熱鬧起來,使女們手執紅燭,逐一點亮房內的燈盞,廊外也掛起燈籠,內室燈火通明,恍如白晝,腳步聲紛雜。
半夏和忍冬掀簾進帳,服侍裴英娘梳洗。
她訝異道:“你們怎麼來了?”
來公主府時走得急,她沒帶貼身侍婢。
半夏絞乾帕子給裴英娘擦臉,“殿下派人接我們過來的。殿下說來回太折騰了,不如干脆留下來住幾天。”
裴英娘點點頭,李令月剛剛生產,她也打算着要住幾天陪陪李令月。
漱口畢,忍冬奉茶,她接過淺啜一口,茶水清甜。
李旦回到內室,矮身坐在榻牀邊,擎了枝鎏金燭臺在手裡,藉着燈火細細端詳裴英孃的臉色,幫她抿好鬢邊散亂的髮絲,“餓不餓?想吃什麼?”
裴英娘眼珠一轉,“什麼時辰了?”
“這裡離正院很遠,外面都是我的人。”李旦捏捏裴英孃的下巴,“不會吵到令月的,你昏睡了整整一下午,得吃點東西。”
裴英娘靠着錦緞軟枕想了半天,“鴨花湯餅吧,多擱些胡椒。”
半夏出去傳話,裴英娘叫住她,問李旦,“阿兄,你呢?你想吃什麼?”
他肯定沒好好吃飯。
李旦怔了怔,然後輕輕笑了一下。
半夏會意,去小廚房要兩份鴨花湯餅。
她心細,悄悄去問奉御,“娘子能吃胡椒嗎?”
奉御笑着回道:“無礙。”
湯餅很快送到房裡。出孝之後能吃肉了,湯底是乳白色的羊肉湯,碗底鋪了厚厚幾層紙片薄細的羊肉,下人預備了蘿蔔、蔓菁、山藥、菠薐菜、醋芹、雲耳幾樣小菜,另有兩盤濃香撲鼻的烤肉。
裴英娘吃了幾口,覺出不對勁,膳食是上陽宮的宮人做出來的,細眉一挑,含笑問:“阿兄,我只是住幾天罷了,你怎麼把廚娘她們也帶過來了?”
半夏、忍冬是她的近身侍婢,照顧她的飲食起居,自然是要接過來的,但是連上陽宮的廚子都一併帶到公主府,未免太興師動衆。還好李令月和她感情好,不會在意這些,要是在別人家,只怕早就翻臉了。
李旦低着頭,剝開一隻水煮雞子,送到裴英娘碗裡,輕描淡寫道:“你吃不慣外面的東西。”
“才幾天而已呀……”裴英娘小聲說。
李旦不說話。
用完晚膳,他把兩名奉御叫到房裡,吩咐他們給裴英娘診脈。
裴英娘伸伸胳膊踢踢腿,站在腳踏上轉一圈,笑着道:“不用了,我已經好啦!”
她這會兒精神很好,頭不暈腳不軟,剛吃了滾燙的鴨花湯餅,整個人暖洋洋的。
李旦直接抱起她,塞進衾被底下,“再看看,我不放心。”
她喔一聲,乖乖伸出手。
奉御看過脈象,讓半夏掀開牀帳一角,打量裴英孃的臉色,然後迅疾垂下眼簾,起身和李旦小聲說話。
李旦一句接一句問得很仔細,奉御耐心應答,兩人退至屏風後面,說話聲壓得很低,隔着屏風,模糊不清。
裴英娘等李旦回來,想問他找到薛紹沒有,等着等着眼皮發沉,墜入黑甜夢鄉。
半夏聽她呼吸平穩,忙吹熄燈火,帶着人退出去。
不知睡了多久,夢中的她聽到窸窸窣窣響,有人掀開錦被一角,抱起她,讓她趴在他懷裡睡,擡頭親吻她的鬢角。
她反抱住李旦的腰,睜開眼睛,羅帳密密匝匝低垂,牀前黑黢黢的,勉強能看清他的輪廓,“阿兄,找到三表兄了嗎?”
李旦輕撫她的長髮,黑暗中他的眸子亮得驚人,“別擔心,裴明潤找到薛紹,他們申時三刻回府,薛紹已經看過孩子,令月也醒了,她連吃了三大碗羹湯,不是薛紹攔着,她還想吃。”
裴英娘噗嗤一聲笑了,看來李令月恢復得很好。
李旦輕拍她的發頂,拉起被角蓋住兩人,“累了一天,睡吧。”
可能是擔驚受怕太勞神了,她白天明明睡了很久,不知爲什麼這會兒還是犯困,得知薛紹和李令月都沒什麼大礙,她掩嘴打了個哈欠,在李旦身邊蹭來蹭去,找到最舒服的姿勢,安心沉睡。
等她睡熟,李旦側過身,讓她靠着自己睡,動作小心翼翼的,儘量輕柔。
牀帳裡一片漆黑,他以手支頤,凝視着她恬靜的睡顏,久久無法入睡。
月份太淺,奉御暫時不能確定,先不告訴她吧,免得她空歡喜一場。
※
翌日天氣陰沉,北風裹挾着米粒大小的雪籽,打在屋瓦窗櫺上,噼裡啪啦一片響。
裴英娘掀開羅帳,看到內室暗沉,以爲天色還早。
等半夏和忍冬端着漆盤進房,告訴她已經是巳時了,她差點打翻茶杯,懊惱道:“這麼晚了?”
半夏爲她挽發,“殿下看娘子睡得沉,不許我們吵着您。”
她匆匆梳洗,急着去看望李令月。
李旦從外面走進房,把她按回食案前,“用過朝食再去。”
監督她吃完兩碗熱黍臛,這才點頭放她出門,叮囑半夏和忍冬,“外面在落雪籽,磚地溼滑,娘子走路時你們當心照看,扶穩她。”
幾個使女恭敬應喏。
昨天總管馮德說了裴英娘可能懷有身孕的事,要她們時刻注意,小心服侍娘子,照顧得好,賞賜豐厚,同樣的,若有差池,她們就沒命活了。
李旦仍然不放心,牽着裴英孃的手,送她到李令月的寢居前,親眼看她順順當當走進正院,才轉身去忙自己的事。
天氣冷,李令月房裡提前安設起火爐牀,使女們來回忙活,喜氣洋洋。
李令月頭梳垂髻,斜臥匡牀,低頭逗弄裹在寶藍地瑞錦紋錦緞裡的小兒子。聽昭善通報說裴英娘來了,她立刻把兒子往乳孃懷裡一扔,坐起身。
裴英娘掀簾走進內室,還沒開口,李令月先一迭聲問她:“英娘,你昨天怎麼睡了那麼久?頭還暈不暈?奉御說什麼了沒有?”
等她一口氣問完,裴英娘輕笑一聲,“我好着呢,能吃能睡。”
李令月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鬆口氣,吩咐昭善去準備茶點,笑着說:“你不曉得,昨天八兄的臉色真是太難看了!府裡的下人見了他直打哆嗦,連我看了都怕。三郎從城外回來,一進門看到八兄沉着臉,還以爲我出事了……”她扣住裴英孃的手,“你沒事就好。”
裴英娘走到錦榻旁看小外甥。初生的嬰兒一天一個樣,昨天還皺巴巴的,這會兒收拾乾淨,用絲綢錦緞包着,躺在乳孃懷裡呼呼大睡,小手小腳軟綿綿的,比剛出生時可愛多了。
這時,外邊使女進來通報,宮裡的內侍送來女皇的賞賜,那內侍是伺候女皇多年的老人,不能怠慢,長史請駙馬親自前去迎接。
裴英娘回頭看李令月。
李令月平靜道:“駙馬在棋室,去棋室找他。”
使女出去了。
“阿姊……”裴英娘回到匡牀邊。
李令月對她笑了一下,示意乳孃和使女們退出去,輕聲說:“英娘,我沒事,阿孃現在是皇帝,她的一舉一動肯定有她的理由和打算,我把阿孃當成皇帝看,雖然我看不懂……但是這樣會讓我心裡好過點。”
女皇爲什麼討厭薛紹,當年薛紹的母親到底做了什麼,讓女皇耿耿於懷……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李令月清醒地認識到,她的母親是一位君主,沒人能揣測到君主的心思,那太危險。
姐妹倆說着話,廊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薛紹掀簾進房。
“十七娘,昨天多虧你。”薛紹走到裴英娘跟前,鄭重作揖,後怕道,“如果不是你和太子殿下陪伴公主,我……”
裴英娘站起身,打斷他的話,“三表兄太見外了,阿姊是我的姐姐。”
薛紹深吸一口氣,點點頭,眼圈微微泛紅。
裴英娘避讓出來,好讓夫妻倆自自在在說體己話。
※
夜裡,李旦料理完事情,直接回公主府。
裴英娘剛從李令月房裡出來。
薛崇簡的出生鬧的動靜不小,午後各大世家打聽到李令月母子平安,趕緊派人上門道喜,府裡忙成一團,大郎薛崇胤感覺自己受到冷落,耍性子不肯吃飯,李令月又氣又笑,命人把大兒子拎到面前訓斥一頓。她脾氣急,不願溺愛兒子。
薛崇胤又委屈又羞惱,扯開嗓子大哭。
裴英娘和薛紹哭笑不得,在一旁勸了好久才把他勸老實了。
屋外北風呼嘯,颳了一天雪籽,明天可能會落雪。
裴英娘爲李旦寬衣,墊腳解開圓領袍繫帶,“阿兄,那和尚的事已經定下了?”
李旦不答她話,擡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看了一會兒。
裴英娘覺得他有點古怪,輕輕拍開他的手指,走開了。
李旦問跪坐在火盆前烤茶餅的半夏,“娘子今天吃了什麼?有沒有身體不適?”
半夏挪開銀茶籠,小聲答道:“娘子午後陪公主說了會話,回來用膳,吃的王母飯、豆葉湯,申時吃了一碗酥酪,半盤寒具,下午娘子仍然去公主房裡,剛剛纔回來……”
說着話,裴英娘捧着金斗熨過的衣裳從屏風後面轉出來,半夏連忙止住話頭。
裴英娘抖開一件細絹中衣,“阿兄,手擡起來。”
李旦張開雙手。
他冒着寒風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天黑前騎馬回府,手腳凍得冰涼,幾乎失去知覺,但他並不覺得冷,這是常態。可回到溫暖的房間,換上乾燥溫暖的裡衣後,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外面的凜冽苦寒實在難以忍受。
他抱住裴英娘,“令月沒什麼大礙,我們後天回上陽宮。”
公主府處在鬧市之中,不方便他出入,公主府雖然好,到底比不上上陽宮看守嚴密,還是早點回去的好。可裴英娘現在是雙身子,他不可能讓她單獨留宿在外面。
裴英娘輕輕啊一聲,想了想,沒有反對。
李令月恢復得很好,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狀態,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李旦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她住在外邊,他一定會操心,一會兒擔心這個,一會兒擔心那個,她不想害他分心記掛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