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落寞而蒼老的身影剛剛拐過這一條宮徑,蕭睿的身影便從宮徑的一側閃了出來。他默默地望着高力士離去的背影,嘴角曬然一笑。
他當然明白,李隆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一定會竭盡所能地試圖復辟捲土重來。或者說,只要他還活着,這重奪大權的念頭就不會止息。
只是他只能是一廂情願和癡人說夢罷了,已經大勢已去無力迴天了。縱然是沒有蕭睿對於大唐朝政軍權的絕對掌控,新皇李琦也絕不會允許李隆基將自己從皇位上趕下去。
蕭睿邁步向宮外行去,走了幾步,他又回頭來望着御書房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新政,他是一定要推行下去的,無論是爲了大唐還是爲了自己。縱然是皇帝不肯,他也還是要強力推行。
念及新政,蕭睿的心便有幾分迫切。但他也知道,這種史無前例的新政要想真正落實到實處,急也急不得,只能一步步來。
而縱然是推行了新政,皇帝依舊還是皇帝,皇權的至高無上和生殺予奪依然照舊。蕭睿也沒指望能一下子就改變皇帝專治的官場體制,他只希望能通過新政給大唐留下一顆永不熄滅的文明火種。
新政的要義不僅是限制皇權,提高大唐朝廷的運轉效率,還在於附着在新政之上的諸多的體制變革,能夠促進大唐經濟社會的進一步發展繁榮。對此,蕭睿已經有了一整套的改革思路。
蕭睿記得前世有一位學者說過這樣一句話,只要是對於民生有利的事情,只要開了頭,就不會逆轉。而縱然是掌權者試圖復辟,民生的力量也會倒逼權力繼續前行。
只要民生從新政中獲得實惠,只要大唐百姓習慣了“有限皇權”的統治,產生了某種樸素的民主權利萌芽,新政就會逐步開花結果,從而真正改變歷史的走向。
皇帝始終是皇帝,安心做一個樂享其成尊崇無比的皇帝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蕭睿想着嘴角浮起微笑,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在穿越宮門的時候,他忍不住再次回頭眺望着層層疊疊的萬千宮闕,心頭感慨萬千。在這一瞬間,他彷彿又感知到了頑固而沉重的束縛。他心頭一凝,沒來由地產生些許沉重。
或者,新政也未必就能順利實現。而真要到了那一天,他就不得不向歷史和現實屈服,邁出那沉痛的一步。
就在這一瞬間,他驀然感到,入主這萬千宮闕的皇帝,其實也很可憐。擁有了專治的權力,卻失去了作爲一個人的自由和一切情感。高高在上的凌駕,其實又何嘗不是一種寂寞呢。就像李隆基,他執掌權柄數十年,但他獲得了什麼?他又失去了什麼?除了那指點江山的所謂帝王豪情之外,除了那虛幻的權力虛榮滿足感之外,他幾乎是一無所有。
蕭睿不希望自己最終也走進這種自我桎梏的牢籠中去。
……
……
接下來幾天的朝會上,就蕭睿提出的新政,滿朝文武展開了激烈的辯論,甚至可以說是爭吵。朝臣們分成了兩派,一派以皇族爲主,堅決反對所謂的新政,有些皇族甚至言辭激烈地當面指責蕭睿居心叵測;而另一派則以翰林學士和世家大族爲主,他們對監察體系的設立很感興趣,因爲這樣一來,士林一族便真正擁有了參政議政的監督權,有利於鞏固士林世家的既得利益。
唯一保持沉默的,只有三人。一個是當事人蕭睿,另外兩個則是章仇兼瓊和裴寬。這兩人是大唐百官之首,爲了獲得這兩人的支持,蕭睿提前跟他們溝通了多次,坦誠相見,將新政的諸多好處都與二人進行過多次深入討論。
就目前而言,章仇兼瓊和裴寬兩人在本心裡其實是希望蕭睿的新政能夠推行的,因爲兩人的心胸和目光都很開闊,稍加思量便權衡出新政對於大唐的巨大好處。但他們又深知,新政之難,不在於其驚世駭俗,而在於,新政必將觸動皇族權貴們的利益,尤其是皇帝——他會同意臣下從自己的手中奪權嗎?
所以,兩人就暫時保持了沉默,眼神有意無意地在皇帝李琦臉上掃描着。
李琦的心情很複雜,他心潮起伏,耳邊聽着朝臣們的喧囂爭吵,心頭越加的心煩意亂。他明白,蕭睿既然提出了新政,必然是早有安排和準備,一如他率軍逼宮讓李隆基退位一般,自己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新政推行幾成定局。別看這些朝臣權貴們現在朝堂上炒得兇,要是蕭睿真要動用強權手段,他們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反對的。
李琦已經確定無疑,蕭睿推行新政絕不是爲了篡位。但他究竟是爲了什麼?李琦想不明白。難道,他就是想讓自己成爲被架空在臺上的傀儡皇帝?想到這裡,李琦不由有些氣苦,心道,既然如此的話,你又何必把我推到這皇位上來?
李琦正在思量間,突然聽蕭睿朗聲呼道,“皇上,臣有本奏!”
“郡王請講。”李琦定了定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蕭睿緩緩走上前去,凜然的眼神在衆臣身上一掃而過,“皇上,諸位大人,推行新政,於大唐、於朝廷、於皇上,都有利無害……”
蕭睿洋洋灑灑地在這朝堂上講述着他先進的新政理念以及新政施行之後,將會給大唐帶來的進步和繁榮,他說得有些口乾舌燥,見衆臣半數有些一知半解而半數還是不屑一顧,不由聲音變得非常低沉起來,“皇上,推行新政臣絕無私心……請皇上和諸位大人明鑑!”
頓了頓,蕭睿又道,“新政勢在必行,爲了大唐萬世之基業,爲了大唐子民千秋萬代之福祉——”
說到這裡,蕭睿突然大步向前走去,一路走到李琦的皇臺之下,俯身過去,淡淡一笑,“臣之良苦用心,日後皇上必知!”
……
……
李琦身形一顫,肩頭抽動了幾下。他深深地望着蕭睿,居然起身來當着衆臣的面蹲下身來,低低道,“姐夫,究竟是爲什麼?”
蕭睿嘆了口氣,“皇上,臣還是那句話,我絕不會害皇上——如果蕭睿有此心,必將天誅地滅不得善終。”
李琦長出了一口氣,緩緩起身又坐了回去,沉吟良久,這才朗聲呼道,“就依靖難郡王之意,傳朕的旨意,自即日起推行新政——一切新政事宜,由靖難郡王蕭睿和章仇兼瓊、裴寬兩位愛卿全權代朕處置。退朝吧。”
新政說起來只有兩個字,但推行起來卻是一項浩大的系統工程。首當其衝的便是,重修大唐律。
“夫大唐律者,國家之根本法也,爲君民所共守,自天子以至於庶人,皆當率循,不容逾越……君上有統治國家大權,凡立法,行政,司法皆歸總攬,而以監察院協贊立法,以政務院輔弼行政,以司法院遵律司法……”
聽着章仇兼瓊高聲朗誦着重修完畢的大唐律,李琦不由苦笑了一聲,嘆息道,“章仇兼瓊,自當如此,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自當也遵從大唐律法。”
“放肆,放肆!”章仇兼瓊正要繼續誦唸下去,卻見李隆基在高力士的攙扶下,帶着幾個宮女和太監走進了文德殿的朝會之上。
雖然李隆基已經退位,但在面子上,李琦和衆臣還不得不做做表面文章 ,李琦率衆臣躬身下去,“恭迎太上皇!”
李隆基挺了挺胸,劇烈地咳嗽了兩聲,然後再用憤怒的眼神投射在蕭睿身上,怒斥道,“蕭睿,你要生生斷送我大唐社稷嗎?”
“太上皇此話怎講?”蕭睿微微一笑,躬身道,“推行新政,乃是朝廷共議而決,有利於國家社稷,怎麼成了臣斷送大唐社稷呢?”
李隆基肩頭一陣抖動,臉色變得鐵青起來,他伸出手顫巍巍地指着蕭睿,“新政?何謂新政?大唐政體乃是高祖皇帝所制,你何德何能要逆改大唐祖宗家法,推行新政?大權皆落於臣下之手,皇權威嚴何在?蕭睿小兒,你是要斷送我大唐數百年基業啊!”
蕭睿冷笑一聲,“太上皇嚴重了,蕭睿不敢。”
李琦皺了皺眉,擺了擺手,“來人,太上皇身子欠佳,送太上皇回宮去吧。”
李隆基憤怒地一把推開高力士的攙扶,怒視着李琦,嘶啞的咆哮道,“無知孺子,被人蠱惑還不自知,你必定是我大唐皇室的千古罪人!”
李琦眉梢一跳,咬了咬牙,背過身去,怒喝道,“朕的話,你們聽不到嗎?”
一羣羽林軍上前來,將李隆基一行“送”出了文德殿,章仇兼瓊頓了頓,向蕭睿投過問詢的一瞥。
蕭睿搖了搖頭,“皇上,新唐律已然重修完畢,請皇上即日加蓋玉璽頒行天下!”
李琦悵然一聲,“准奏。”
……
……
衆臣皆散去,唯有蕭睿留了下來。
李琦落寞地在宮女太監的簇擁下剛走了幾步,就聽蕭睿輕聲呼道,“皇上!”
李琦回頭來望着蕭睿,苦笑道,“靖難郡王,朕一切都準了,你還有何事?”
聽李琦如此口氣,蕭睿一怔,心中準備好的說辭便一時間也說不出口來。他嘆息一聲,躬身行禮,“臣恭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