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的西南一片,如今早已全是工坊,厚實的土牆後,是被分隔成一處處方正院落的各種作坊,走在坊間棋盤錯落般的小巷裡,各種聲音氣味從兩邊不斷襲來,大多都談不上令人愉快。?
轉了好幾個彎,巷子深處出現了一處獨門獨戶的院落,領路的小廝敲了敲緊閉的大門。片刻之後,門開了一條縫,看門人探頭看了看小廝的面孔,纔打開了大半邊。?
小廝忙回頭笑道,“夫人裡面請。”?
琉璃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阿燕緊緊的跟在她的身後,目光有些警惕的四下打量。卻見裡面是一處不小的院子,前面的天井兩邊都是隔成小間的房屋,穿過中間的過堂纔是後院。而在堂屋當中,赫然是一個穿着碧水般長袍的身影。聽到腳步聲,悠然轉過身來,一抹若有如無的笑容把原本就十分俊秀的容長面孔映得更是動人。?
“勞煩庫狄夫人了。”?
琉璃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聲音比平日多了好幾分嬌糯,“世子好生客氣!既然收了世子的足足一百金,這些事兒,可不是我應該效勞的?”她今日穿了一件粉色寶相花紋的襦襖,配着同色長裙,外面是件白色兔毛的半袖,整個人都有些粉嘟嘟的,倒是與這聲音十分相配。?
麴崇裕下意識的便想皺眉,到底只是將眼簾微微垂了下來,“夫人奇思妙想,崇裕佩服得很,只是有些細處尚琢磨不透,還望夫人指教。”?
琉璃得意洋洋的一挑眉頭,“這雕版之事再簡單不過啦!世子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問我便是!”?
麴崇裕微笑不語,用手往後一引才道,“夫人這邊請。”?
琉璃跟着他穿過堂屋走到後院,只見安十郎已在院中,身邊的一張臺案上擺着木板等物,又有幾個工匠正在忙碌,看見琉璃抱歉的笑了笑,“世子問得細緻,這些事情我也不大明白,只能讓人去請你了。”?
琉璃笑道,“無妨,收人錢財,原該與人解惑。”?
麴崇裕平日並不忌諱與人談論錢帛,卻也不曾見過這般開口閉口便把金子錢財掛在嘴上之人,心裡的不耐頓時往上翻涌,也不再客套,伸手指向臺案上的木板,“按夫人所說,這木板要浸泡數月再徹底陰乾後方可使用,適才十郎帶了一塊過來,果然好用了許多,卻不知是何道理?再者,這樣的木板又要去何處購置?”?
琉璃搖頭道,“是何道理我卻不知,只知夾纈店裡所有的刻花木板都須如此處置過一遍,不然雕刻時便容易毛邊。這般的木板西州城裡大約也就是夾纈店裡還有一些。”?
麴崇裕不由驚訝的挑起了眉頭,“夾纈店?”?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忽閃了幾下才道,“自然是夾纈店!我原先曾在夾纈店裡做了半年的畫師,看慣了刻板染布,這纔想到木板雕的花既能染布,多半也能雕出字來印書,沒想到還真是如此!這次雕版所用,自然便是夾纈店的木板和薄紙,若不是世子相詢,我還不知別的木板和紙張居然不成。”說着又歡樂的笑了起來,“沒想到世子這般大方,竟然肯出百金來問這樣一樁小事!”?
麴崇裕呆了一下,看着這張嬌滴滴的的淺薄笑臉,只覺得胸口發悶,好容易才擠出一絲微笑,“原來,如此,真是巧了!”?
琉璃笑盈盈的點頭,“可不是巧了!世子,您可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麴崇裕暗地裡深吸了一口氣,並不答話,卻轉頭看着臺案上那塊一尺多寬、三尺來長的梨木,彷彿那上面突然開出了一大片蓮花,好容易才定下神來,心裡盤算,這樣一塊木板至少能鋸成七八塊書板,有個二十多塊,也就夠印兩三本佛經了,隨口便問安十郎,“不知夾纈店裡,這樣的木板還有多少?”?
琉璃搶着笑道,“還有大約三十塊。”安靜智既然要開夾纈店,刻花木板自然是要帶夠的,店裡足足帶了六七十塊,印歷譜不過用掉了幾塊而已,不過如今這情形下,自然不能說實話。?
麴崇裕鬆了口氣,“好,我全買下來!”?
琉璃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又笑道,“世子真會開玩笑,都賣給你,那夾纈店還做什麼買賣?”?
麴崇裕一怔,半晌才道,“那便賣二十塊與我。”?
琉璃更是笑得花枝亂顫,“世子真會說笑,這夾纈最費花板,若是有人定製四色夾纈,便要做出六塊三套花板,剩下十塊,兩次都不夠做的,如何還能開門?”?
麴崇裕聽着這銀鈴般的笑聲,只覺得腦袋都是漲的,語氣不由自主的變得淡漠起來,“只要夾纈店將木板先賣給我,我會讓人去敦煌立刻進這種木板過來,來回只要一個月,到時還以雙倍。這一個月停了生意的損失,我也會雙倍補償!”?
琉璃拍手笑道,“世子果然大方豪爽!”回頭便問安十郎,“不知夾纈店一個月不接定製的生意,五十緡錢夠不夠補償?”?
安十郎早聽得傻了,他也聽雕工們抱怨過,如今夾纈店生意不好,到西州開了幾個月,也沒做成幾筆定製的生意,雕工成日無事可做,如今一個月不接哪有什麼損失?但此時也只得道,“倒也足夠了。”?
琉璃便眨着眼睛看向麴崇裕,麴崇裕立刻趕蒼蠅般揮了揮手,“回頭我便拿一百貫送到府上!”?
琉璃臉上綻開了甜美的笑容,“世子既然如此體諒,我也不好教世子吃虧,回頭便讓此次做印譜雕版的兩個雕工到這邊來效命一個月,若是我不在這邊之時,世子有難解之處,大約也可以問問他們。他們雖然有些粗笨,這雕版的事務大體上倒也知曉一些。”?
麴崇裕原本早有打算要多問琉璃幾句,試一試她的深淺,又想過要提那宮女幾句纔好,可此時聽到不必再問她,只覺得心裡大大的鬆了口氣,整個人都輕快了幾分,剛想開口說好,到底還是忍了一忍,“也好。只是夫人既然已經來了,不如先幫崇裕看看,這幾位工匠做的可還妥當?”?
琉璃掩嘴笑道,“世子好生客氣呀,這又有什麼不好的?”蓮步輕移,走到正在貼字紙的工匠面前,只看了一眼便皺眉道,“這紙上爲何沒打豎格,這般寫出來的字如何能大小一致、位置齊整?”?
那工匠怔了一下,才擡頭看了麴崇裕一眼,這字稿沒打格子,跟他有什麼關係?琉璃卻恍若未覺,又走幾步,指責了一句雕工鑿除木頭的手法不對,又批評刻工下刀太深,聲音嬌細,態度炫耀。安十郎只覺得不對勁,看了看與平日大相庭徑的琉璃,又看了看臉色越來越陰沉的麴崇裕,突然福至心靈,走上兩步笑道,“大娘,平日你也只是出出主意,不愛看人做這些粗活,這般一說,他們越發不知該怎麼做了,不如咱們早些把那兩個雕工叫過來,讓他們一道切磋便是。”?
琉璃嗔道,“這不是世子的吩咐麼?我若不說,世子又當我是藏私了。”說着嘆了口氣,幽怨的看了麴崇裕一眼。?
麴崇裕頓時頭皮發麻,狠狠的忍了一忍,才微笑着開口,“十郎說得是,倒是崇裕考慮不周了。此地嘈雜,原不是夫人該來的,夫人儘管回去,叫那兩位雕工過來便是。”?
琉璃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這……只怕他們說不明白罷?”?
麴崇裕忙笑道,“若真有不明白處,崇裕再遣人去府上請教便是。”?
琉璃想了想才輕輕一笑,“也罷,這裡氣味着實難聞,也嘈雜得緊,我若是呆久了,只怕會有些氣悶,世子您若有疑難之處,千萬莫與我客氣。不然我拿了世子那一百金,心裡也是有些不安的呢!”?
麴崇裕微笑着欠了欠身,“如此甚好,夫人請先回吧,崇裕不便遠送,請夫人恕罪。”?
琉璃也盈盈還了一禮,曼步走了出去,安十郎笑道,“世子,在下這便去找那兩位雕工。”說着抱了抱拳,也跟了上去。?
麴崇裕不待他們走入廳堂,便轉身走回案臺邊,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心裡好不憋悶——原以爲這庫狄氏能想出這般主意,自是才智過人,沒想到不過是因爲在夾纈店做過畫師,才偶然間想起了這一出!早知如此,何必浪費人力快馬傳書到長安?他也曾以爲自己明白了心結所在,便會變得心平氣和一些,沒料到每次見到這位庫狄氏,她都能讓自己的厭惡加深幾分,雖說這樣一來,倒是不用分心來擔憂這個女人了,可那位宮女的事情,自己竟然也忘記提上一提……?
他心裡喜憂參半,出神了好半晌,才轉頭吩咐了帶頭的大匠幾句,帶着人走出了工坊。到了晚間閉城之前,派去綴着裴行儉的兩個人方纔回來,回報道裴行儉的確是在找尋一個名叫方嶺的人,此人應該是不到三十歲,而且多半是領着牧監上的差事。他們不敢跟得太近,轉過幾處山頭後便跟丟了裴行儉那一行人。?
方嶺?麴崇裕點了點頭,隱隱記得風飄飄提過一句,那位宮女一時找不到父母兄弟,便想起有這麼一個表兄當年是在牧監上當着差,只怕還好找一些。?
自大唐十五年前接手高昌,便陸續把死囚重犯之流發配到此地,又派了幾萬兵丁前來屯田,自然也有家眷跟隨過來,據說那位宮女的家人便是如此過來的。他們並非西州本地人士,顛沛流離,有好些還搬去了庭州等地,一時找不到是再正常不過。麴崇裕本待將此事放到一邊,想了想卻還是道,“既然有了名字身份,你們便去西州牧監那邊悄悄打聽一回,若有此人的消息,立刻回報。再去看看裴長史是否已經歸來。”?
麴崇裕此話原是隨口說過便罷,倒是聽說裴行儉竟是第二日下午纔回來時,頗有些意外。不想過了幾天,手下竟然回報道,打聽到那位方嶺的消息了,消息竟是頗有些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