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化坊庫狄家的上房裡,庫狄延忠忐忑的看着對面的不速之客,小心翼翼的陪笑道,“盧坊正今日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與他對面而坐的男人大約五十出頭,皮膚卻還十分白皙光潔,鬍鬚修得一絲不亂,儀態更是端莊高雅,正是崇化坊的坊正盧湪,與他坐在一起,一貫注重修飾的庫狄延忠簡直就像個剛從鄉下來的粗人。此刻盧湪也眯着眼睛打量着庫狄延忠,看見對方那張臉上流露的是發自內心的恭謹,才點頭微笑道,“盧某此來,是爲恭喜大郎。”
庫狄延忠驚訝的擡起頭來,“坊正,此話從何說起?”
盧湪捋了捋鬍子,矜持的笑道,“你或許還不知,再過幾日,宮中又要秋選了,聽聞君家長女才貌雙全,本坊已將令愛列入待選名冊,特來告知大郎一聲。”
庫狄延忠頓時便呆住了,這才明白坊正大早上來拜訪是爲何故,忙道,“坊正明鑑,小女頑劣,焉能擔此重任?”他自然聽說過,所謂秋選是選宮女,可那宮女豈是好當的?若不能蒙恩放出,就在要宮中熬到白頭
盧湪對此倒也早有預料,臉上笑容紋絲不動,“大郎此言差矣,若是採選尋常宮女,盧某也不會念及令愛。但此次不同,在宮女之外,還要選有才貌的良家子入宮中六尚局爲女官,這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旦入選,錦衣玉食不提,以令愛的品貌,說不得還能伺候宮中貴人,是何等的榮耀?大郎莫一時糊塗,耽誤了令愛的前程纔是。”
庫狄延忠本不善言辭,吭哧了半日才道,“坊正有所不知,小女性子執拗頑劣,確是不堪大任,若是入宮之後頂撞了貴人,那可如何是好?”
盧湪淡淡的道,“這倒也不必讓大郎操心,令愛的品貌這坊中是有目共睹的,何來執拗頑劣之說?這秋選之事,盧某原是秉公辦理,此來只是告知大郎一聲,十日後便是秋選之期,讓令愛做好準備就是。”
庫狄延忠還想再說,曹氏已捧着一個托盤快步走了進來,先將托盤上的一杯蓮漿恭恭敬敬送到了盧湪桌上,笑着道,“坊正,這是今年的新鮮蓮子制的,味道粗些,坊正莫見怪。”
盧湪的臉上重新露出了一絲微笑,端起那細鏤荷葉銀盃喝了一口,點頭道,“果然清香。”
曹氏謙卑的一笑,這纔將另一杯放在了庫狄的案几上,給他使了個眼色,又回頭對盧湪笑道,“大郎也是個粗疏的,心裡知道盧坊正的好意,嘴裡說不出來,這入選女官,想來是極難得的,還要多謝坊正想到我家纔是。”
盧湪點頭笑道,“可不是?這原是少有的機緣大郎,你說是也不是?”
庫狄延忠心裡多少有些不願,但面前的坊正掌管着坊里門禁治安稅賦等事,正是名副其實的“現管”,又是出身五姓中的范陽盧氏旁支,是正經的高門子弟,便是那番氣勢就讓他不大擡得起頭來。此刻,一句“不是”壓在庫狄延忠的舌上,重若千斤,再被曹氏幾個眼神一使,便再也說不出來,只能乾笑着點了點頭。
盧湪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大郎深明大義,盧某也就放心了,既是如此,就請在此登上一筆,也請令愛出來按上個手印。”說着就取出了一張紙,上面還是一片空白,庫狄竟是第一家。
庫狄延忠苦笑道,“坊正有所不知,我家小女如今住在舅父家中,並不常歸來,只怕,還要去她舅父家一趟纔是。”
盧湪倒似毫不意外,點頭道,“也罷,請大郎先簽上名字,那手印麼,盧某便跟你走一趟。”
庫狄延忠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連曹氏都是一怔。盧湪淡然道,“秋選之事虎不得。我的馬車就在外面,勞煩大郎引我去一趟就是。”
從庫狄家到安家的這段路並不長,坐馬車不過一會兒就到。庫狄延忠卻覺得這車裡格外的悶熱,胳膊上被曹氏臨行前擰的那一下似乎還在隱隱作痛,面對着盧湪那張平靜無波的臉,又想到安四郎那張不怒而威的臉,汗水不由沿着額角滴落了下來。
馬車在安家門口停下,門房聽得是坊正到了,忙引到外廳裡坐下,又有管事過來殷勤相陪,只道,“請坊正和大郎稍待一會兒,我家主人去請大夫了,立刻就回。”
庫狄延忠不由奇道,“誰生病了?”
管事嘆道,“正是大娘病了。”
此言一出,不但庫狄延忠吃驚,連盧湪臉色都是一變,張口想問,好容易才忍了下來,庫狄延忠已經問道,“她怎麼病了?可要不要緊?”
管事道,“這個老奴卻是不知,似乎幾日前就請郎中來看過一回,今日似乎又重了些。”
正在說着,安靜智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背後還跟着一個大夫,看見庫狄延忠和盧湪,他的臉上露出了驚訝之色,“大郎今日怎麼來了?這位貴客好生眼熟……”
庫狄延忠忙介紹了一番,安靜智恍然大悟,“原來是盧坊正,失敬失敬。”轉頭先讓管事領了大夫進去,回頭才道,“今日怠慢了,快請上房去坐。說着便將盧湪與庫狄延忠帶到了上房,石氏也迎了出來,與安靜智一道招待客人。
坐定之後,安靜智先笑着問道,“不知萬年縣的盧明府與坊正如何稱呼?”
盧湪忙道,“那是盧某的從兄。”
安靜智笑道,“怪道看着坊正眼熟,您的氣度和盧明府倒有七分相似。”
因聽安靜智提到自己那位嫡支的堂兄,盧湪也不敢太過怠慢,笑着問了幾句,才知道面前這胡商與堂兄已經認識了十幾年,又見安家上房裡設着的牙席錦簾、水墨屏風,都不是俗物,心底裡倒也收起了幾分輕視之心。
安靜智便問,“盧坊正此次前來,不知所爲何事?”
盧湪微微一笑,便把秋選之事說了一遍。安靜智點頭嘆道,“家叔原就在宮裡伺候過,這倒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只望我那外甥女兒有這福分”說着臉上露出了一絲憂色,看了庫狄延忠一眼。
庫狄延忠忙問,“聽說大娘病了,如今怎樣?”
安靜智看着盧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半響才道,“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自打七夕後,她就有些脾胃失和,本來吃了兩劑藥便好了的,沒想到今日又有些反覆。”
盧湪聽這話與管事先前所說的差不多,想到剛纔安靜智進門時的焦急模樣,此刻又是極力輕描淡寫,心頭不由一沉,肅容道,“按理說此時不應打擾,只是貴府的大娘既已入了秋選的名冊,照理須簽名按印,不知可否領我去探望一二?只需問上幾句就可。”
安靜智忙道,“自是無礙,且容將安某着人那屋裡藥味散散。”石氏便喚了丫頭來吩咐了幾句,又過了片刻,安靜智才領着盧湪與庫狄延忠走進了東廂房靠南的一間屋子。只見那屋子門窗大開,簾子一挑便有極濃的藥味撲面而來。屋裡站着四五個婢女,神色都有些緊張。剛纔進來的那大夫正在外屋的一張案几上揮筆寫着方子。
盧湪心裡一動,笑道,“這位大夫貴姓,不知在哪裡高就?”
大夫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姓方,就是這坊裡鬆壽堂的。”
安靜智幾步走到門口,自有婢女打起了簾子,盧湪不好再問,只得走了進去,走進這內室才覺得在藥味之外,似乎還有一種酸臭之味,只見屋內站着一位穿水綠色襦裙的年輕女子,見人進來便福了一福,“見過坊正,見過父親、舅父。”站起來時身子卻是一晃,旁邊的婢女忙扶住了。
盧湪仔細看了幾眼,只見這女子大約十五、六,生得十分清麗,只是雙頰微陷,臉色蠟黃,竟似病得不輕。他的眉頭不由就皺了起來,只是一想到那人的吩咐,還是點頭笑道,“客氣。盧某的來意大娘想也知曉,今日也無須簽名了,請大娘按個手印就好。”那女子神情恍惚的點了點頭,盧湪剛想從袖子裡掏出紙籤來,卻見她突然臉色一變,捂着嘴奔到牀後,竟是“哇”的一聲吐了起來,盧湪這才知道屋裡的酸味從何而來,眼見安靜智匆匆的走了出去,在外屋呆了片刻,回來時臉色已經黑沉下來,卻勉強對盧湪笑道,“真是抱歉,坊正不如還是在外間等候片刻?”
盧湪點了點頭,又隨他到了外間,只見那大夫正在收拾物什,沉着臉對安靜智道,“按老夫開的那藥方趕緊抓來藥大鍋煮了,這院裡每人都要喝些,這些天萬萬不能再喝生水。”說完抱了抱手便快步走了。庫狄延忠愣了一下,回頭問安靜智,“大夫此言何意?”
安靜智皺眉道,“自是怕大家再吃壞東西。”盧湪心頭疑雲不由越來越大,念頭轉了幾轉,站起來對庫狄延忠笑道,“既然如此,盧某今日也不打擾了,過幾日待令愛身子好了再說也不遲。因還有要事,這就告辭了。”庫狄延忠連說了幾個“勞煩坊正”,安靜智卻面帶憂色,一改之前的談笑風生,只心不在焉的一路送了出來。
盧湪上車先回了家,又把自家最得力的管事叫了出來,低聲的叮囑了一番,這才按着名冊上所錄,到另外幾戶有適齡未婚女兒的人家拜訪了一回,不到晚間,就陸續有人送了禮來,他斟酌着推拒了兩家,回頭又拿出另外兩家送來的金玉之物把玩了一回,忽然聽見門簾響動,卻是午前打發出去的管事回來了。
盧湪忙放下東西,問道,“打探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