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看着眼前這張義正辭嚴的面孔,恭順的垂下了頭,“嬸嬸教訓得是,琉璃原是年輕識淺,請嬸嬸教教琉璃,唯今之計,該如何纔好?”?
鄭氏不由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胡女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好說話了?她來之前打疊了百般說辭,必要說服她收回把產業賣給大長公主的念頭——這些產業得的收益,可是歸族裡花銷的,憑什麼要便宜那位大長公主??
定了定神,鄭氏臉上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自然是不能賣”?
琉璃嘆了口氣,“那年年賠錢又該如何是好?守約的祿米一年不過三百來石,我又是沒多少嫁妝的,這如何賠得起?到頭來,還不是個賣字?或者,嬸嬸您借我一些?橫豎也是爲了族裡,若是產業有了收益,我再還您?”?
鄭氏呆了一下,忙道,“你信他們的,怎麼會賠?店鋪也罷了,那些上好的良田哪裡有賠的道理,那些刁奴,原是哄你的,你……把他們都換了若是你人手不夠,嬸子手裡倒也有幾個可靠的奴婢,便借你使使也不打緊,保管比那些人強”這一招,大長公主使得,她爲何使不得??
琉璃笑了起來,“那是再好也不過了,我這便把那些店鋪田莊的契約拿來,您看看能幫我管起幾處?嬸子真是疼我”眼見鄭氏已眉開眼笑,又笑着補充了一句,“這樣一來,待會兒大長公主問起我來,我便可如實稟告了”?
鄭氏的笑容頓時僵了,“什麼稟告大長公主?”?
琉璃笑道,“我原是應了她要轉手給她的,如今不轉手,自然也要說出個理由來,待會兒嬸嬸選定了,我便去回稟大長公主,這產業不轉了,有嬸嬸幫我管起來呢。”?
鄭氏臉色頓時由僵硬轉成了蒼白——她真這麼去說,大長公主不恨死自己纔怪,自己和自家人哪裡還有活路?他們可不是皇帝的寵臣,也沒有宮裡的寵妃撐腰,大長公主真要下定決心對付他們……忙叫道,“不必,不必此事怎麼能回稟大長公主?原不過是我私下幫襯你一二,哪裡值得說出去?”?
琉璃面露驚訝之色看了她一眼,“嬸嬸若不願意琉璃說出去自然也行,只是……那店鋪也罷,田莊也罷,大長公主的人原不是掌櫃一個,琉璃用了嬸嬸的人,這般大事怎麼可能瞞得住?”?
她惆悵的嘆了口氣,“其實出手這些產業,不光嬸嬸覺得可惜,我也覺得可惜的,只是我和守約年輕又輕,家裡人口又單薄,實在無力去管這些產業,如今有嬸嬸肯幫我,琉璃就放心了。嬸嬸適才教訓得是,這些產業是族人拿性命換來的,收益也是要歸族裡的,原該大家都出些力纔是。不如明日我便大家夥兒都召來商議商議,把嬸嬸的意思也告訴大家,幾家叔叔嬸嬸便一家分幾處產業管着,連那些掌櫃的身契,我也一併都給叔叔嬸嬸們,嬸嬸以爲如何?”?
鄭氏舌頭頓時有些打結——這些掌櫃的身契便是些禍根,大長公主此計之毒,任誰都看得出來,接手這些產業和掌櫃,不是自尋禍端是什麼?若是真把大家召來,說是自己的意思,不但不能落好,只怕還會招來埋怨,自己更是坐實了攔着這庫狄氏不許她賣產業給大長公主的名聲,人多嘴雜,有個一句半句漏出去……?
她心思轉動,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這主意聽着還好,但你不也說過,這店鋪田莊裡還有許多是大長公主的人,換了掌櫃恐怕也無濟於事?細想想此言當真在理,我等來幫你,管得好也就罷了,若是管不好,豈不會更亂?與其這樣糾纏不清下去,的確是不如轉了乾淨再說,大長公主也是裴氏之婦,倒也不算外人。”?
琉璃驚訝的看着鄭氏,似乎不明白她爲何又轉了話頭,半晌才道,“嬸嬸也覺得這產業是賣了好?可別的叔叔嬸嬸又會如何做想?您今日這般一提醒,琉璃哪裡敢賣,還是要依着嬸嬸的意思,把幾位長輩都請來商議一番纔是。”?
鄭氏此時心中已滿是後悔,這是個燙手山芋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爲何要着急趟這樣的一趟渾水?若是把人召集來了,當衆一說是自己提的主意,不出半日只怕就會傳到大長公主耳朵裡……忙滿臉堆笑道,“大娘多慮了,這原是你家的產業,你願意給族裡花銷,是你的好意。還是你說得對,雖說家產可惜,但既然無力去管好,與其年年賠錢操心,倒不如轉了。何況大長公主都與你說了願意接手,現今再後悔說不賣更是不好。?你放心,族裡的長輩都是明理的,絕不會因此說你半個不字。只是,這價錢,實在是太低了些”?
琉璃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這價錢什麼的,原是大長公主說的,竟真的不合適麼?”低頭盤算了半日,擡起頭時,滿眼都是請求,“那這樣,不如嬸嬸陪我去河東公府或是公主別院一回?咱們好好與公主說說?”?
鄭氏幾乎跳了起來,“這怎麼成?此事原是你和大長公主之事,我也不過是怕你吃虧,來提醒你一聲罷了,我如何好出頭的?”?
琉璃垂下眼簾,長嘆一聲,“嬸嬸既然不肯幫我,那琉璃也是無法了,大長公主是長輩,又是公主,哪有我一個晚輩與她討價還價的道理?況且大長公主的意思原是多了便不要的,如此一來,我沒有法子處置,依然只能靠叔叔嬸嬸們幫忙。好在嬸嬸也說過,家中原是有奴婢可以幫琉璃這個忙的,到那時,琉璃說不得牢記您今日的話,厚着臉皮上門請您幫襯一二了。”?
鄭氏呆呆的看着琉璃,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過來阻止她賤賣產業——只要拿大義的名分逼住了她,她自然便只能與大長公主鬥去,大長公主也是快五十的人,還能活多少年?只要熬到大長公主一死,那些產業便財源滾滾,就算是全族人分着花,也是好一份財路……可怎麼說來說去,這坐山觀虎鬥,眨眼間變成了自己去打老虎?難道這胡女竟是打着要用自己來擋那邊的主意?要是依了她的說法,這得罪大長公主的事情,自家豈不是躲都躲不開了?這錢帛雖好,也得有命去花不是??
她心中念頭轉來轉去,漸漸下定了決心,長長嘆了口氣,“幫襯自然是要幫襯的,只是我也有些年頭沒去過洛陽,那邊情勢或許有些不同,價錢跌了也未可知。大長公主既然這麼說,定然有她的一番道理,何況既然都是裴氏族人,若是太過計較這錢帛多少,倒是辱沒了門楣名聲,二十萬貫說來也不少,你若覺得還算合適,與大長公主議定了便是。說來這到底是你家的私產,我們這些這做叔叔嬸嬸的,原是不該囉嗦的。”?
琉璃睜大眼睛看着她,“嬸嬸此言當真?二十萬真的不算少了?”?
鄭氏臉上微熱,只能趕緊轉了話題,“自然不少,說來這樣一筆錢,修宗祠也罷,置族田也罷,恐怕一時都花不完,大娘是不是也要拿出個章程來?”就算只有二十萬貫,那也是一筆橫財……?
琉璃笑道,“嬸嬸放心,琉璃已然想好了,待到大長公主與琉璃交割那日,也會請族中的幾位嬸嬸過來做個見證,琉璃自個兒絕不會要一文錢一尺帛的,定會讓諸位長輩滿意。”?
鄭氏臉上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哪裡談得上見證,我們來湊個熱鬧也就罷了。”?
琉璃看着她,笑得更是真誠,“怎麼不是見證?不瞞嬸嬸說,琉璃自打應了大長公主這件事情,心下一直便有些不安,就怕自己走錯了一步,落下了話柄,如今嬸嬸過來這一趟,又說了這番話爲我分解,琉璃便放心多了,日後若有人問起,我也有嬸嬸的話好回他們琉璃多謝嬸嬸還來不及,交割之時哪裡能少得了您”?
鄭氏心裡一突,忙不迭的擺手道,“我哪裡說了什麼?我什麼都沒說,哪裡當得個謝字?”?
琉璃笑得柔和無比,“嬸嬸怎麼沒說?適才不是是嬸嬸告訴琉璃,與其這樣糾纏不清,不如賣了乾淨,叔叔嬸嬸們也絕不會因此怪罪我麼?又說了,二十萬貫也不算少,這樣一來,有嬸嬸把了關,琉璃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笑盈盈的舉起了杯子,“琉璃多謝嬸嬸,請嬸嬸請嘗一嘗琉璃新制的蓮子漿,不但有蓮子,還有紅棗和秋藕,最是補身的,只是味道粗劣,嬸嬸莫見笑便是。”?
鄭氏呆呆的看着琉璃,突然很想抽自己一下:自己是來驅狼吞虎的麼?分明就是來自投羅網的她端起杯盞,一言不發的喝了一大口,嘴裡的味道是出奇的又酸又苦,好不容易纔慢慢的嚥了下去。?
在琉璃的身後,阿燕和阿霓也是一言不發的繃着臉,直到把失魂落魄的鄭氏送到了院外,才相視大笑起來。阿霓一面揉着肚子一面道,“看這鄭夫人的模樣,這三五天定然吃什麼都是苦的”想了想,又忍不住嘆了口氣,“說到底,娘子還是太過好心,這二十萬貫到底太過便宜了那大長公主,也便宜了這些人”?
琉璃默然片刻,也嘆了口氣,“我也知道如此,但放眼這長安城,難道還有人肯出更高的價來得罪大長公主不成?”擡頭見阿霓默默無語,忙笑道來,“既然無可奈何,便莫想那麼多,總犯不上爲了惱她,把自己搭進去,還是自己過日子要緊。”?
阿燕也笑道,“娘子這話在理。”?
這一日,裴行儉從衙裡回來時,一眼看見琉璃身上那件豎得高高的直領衫子,便笑了起來,“早知如此,真該在你臉上留個印。”?
琉璃斜睨了他露在圓領衫外的脖子一眼,滿不在乎的道,“那我多抹兩層胭脂輕粉便是。”?
裴行儉想了半日,只能摸摸自己的脖子,長嘆了一聲。琉璃笑嘻嘻把備好的蓮子漿遞到他手中,“你且嚐嚐看,我讓廚娘按宮裡養身的法子調製的,味道還好。”?
裴行儉喝了幾口,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一事,轉頭看向琉璃,“今日聖上又擢拔了一位你的熟人,倒是引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