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對戰歿者的撫卹五花八門,恩施於上,將士們只能受着。
當王忠良說出那句‘此爲永例’時,萬歲聲直衝雲霄。
“這是……”
邵鵬在百騎吩咐道:“去看看。”
其實不必去了。
賈平安搖頭,“無需看。”
在武功縣謊報蟲災事件後,賈平安就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他做夢都夢到了廝殺,那些將士奮不顧身的身影歷歷在目。
可他麾下戰歿者的家眷卻遭遇了困境。
李治問他爲何這般做,爲何不顧自己的前程也要爲陳歐遮掩。
爲了底線和敬畏。
這只是一面。
更多的是對這個撫卹制度的不滿。
將士爲國廝殺,可死後得到了什麼?
他去了那五家人家中查看,雖然說在村裡已經算是不錯了,可賈平安依舊潸然淚下。
帝王和重臣可以無視良心,但他們不能無視這些爲了大唐搏殺的將士。
他知道當時提此事沒成算,甚至會被人說成是收買人心。
所以他等待着。
一直到了此刻他才上了奏疏。
奏疏裡他並未給出建議,只是把事兒說了。
這便是最聰明的作法。
誰都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你要說促成此事的功勞……
這等功勞賈平安不敢領,也愧領。
那些將士在他的驅使下廝殺,那些骸骨讓他成爲了武陽伯……
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便是那一將。
這個功勞他不敢領。
外面的歡呼聲越發的大了,有百騎回來稟告:“陛下身邊的王忠良親自來念詔書,說是從今日起,爲國戰歿者,可免庸調、免雜徭,口分田可繼承一代,還有……家中的孩子能優先進折衝府……說是此爲永例。”
“萬歲!”
一個百騎高呼了起來。
馬上百騎內部的歡呼聲震天響。
邵鵬也歡喜不已,見賈平安含笑,就說道:“這是好事。”
“是啊!這是好事。”
賈平安雙腳搭在桌子上,雙手抱頭,倍覺愜意。
這便是我對大唐做出的一個改變。
當大唐將士拋掉後顧之憂時,那些異族……可感到膽寒了嗎?
“萬歲!陛下萬歲!”
歡呼聲驟然高漲。
“陛下出宮了。”
李治緩緩走出了承天門,外面的歡呼聲先是一滯,接着更加高亢的聲浪席捲而來。
“陛下萬歲!”
李治的臉頰動了一下。
他不是先帝那等馬背上的帝王,他甚至都沒能親臨戰陣。
但他耳聞目染,知曉帝王不能遠離軍隊。
他見過大軍出征的壯觀。
但卻從未見過這等萬衆歡呼的場面。
他微微顫慄着。
“這是朕的力量!”
皇帝從未這般自信過。
他緩緩走了出去。
長孫無忌下意識的想跟出去。
“輔機!”
柳奭的聲音挽救了他。
這是帝王的時刻。
長孫無忌止步,對柳奭微微一笑。
剛纔若是他跟着出去,無數目光會把他燒灼成孔洞。
李治走了出去。
“陛下萬歲!”
那些將士自發的列陣。
雄渾的大唐軍陣在皇城中再現了。
官吏們站在邊上,看着李治緩緩從中間走過。
這是朕的軍隊!
李治擡頭看着前方……
那目光中全是睥睨!
……
“此事幹得好!”
老帥們聚首,程知節又縮到了角落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樑建方看了他一眼,“將士們的身後事有人管了,陛下說了,此爲永例,後續的帝王若是想撼動此事,如何?”
老將都笑了起來,邊上被帶來學習的裴行儉覺得脊背發寒。
蘇定方陰測測的道:“帝王動這個,便是昏君!”
軍方有軍方的立場,帝王也不能輕易撼動。
“老程!”樑建方看了程知節一眼,覺得這人的立場不夠堅定。
程知節慢條斯理的道:“此事安心。”
馬丹!
樑建方怒道:“就不能爽快些?學了那些文官說一半留一半的有趣?”
程知節緩緩說道:“昨日有人尋了老夫,說是有些年輕人不錯,讓老夫看看,若是有可造之材,便提攜一番。”
“誰?”
程知節說了幾個名字,樑建方說道:“管這些作甚?某還是那句話,要想領軍廝殺,自家先去廝殺,能從戰陣上活下來的方能指揮千軍萬馬。否則他連那些將士們在廝殺時想什麼都不知道,遭遇了什麼也不知道,那便是紙上談兵。”
蘇定方豎起大拇指。
蘇定方看了裴行儉一眼,“守約。”
裴行儉起身,“下官定然如此。”
不殺敵就沒資格領軍,這是老帥們的態度。
可裴行儉覺得老將們說的事兒和自己不沾邊,他們好像是在打啞謎。
值房內沉默了下來。
裴行儉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程知節提到了有人想舉薦年輕俊彥從軍,而蘇定方突然把自己推了出來……
他看看略顯沉悶的衆人,這才知道,老帥們原來是爲了爭奪這個年輕一代將領中誰最有前途這個名頭。
誰最有前途,自然能優先被安排出戰,但凡有立功的機會也會優先安排你去。
這便是集中資源幹大事。
而這也是軍方的一個小心思。
與其一團散沙般的各自爲戰,不如弄幾個有威望的出來當領頭羊。
“老夫看……守約挺不錯。”
爭論爆發了。
一羣老將開始叫罵,數着自己看好的年輕將領如何如何的牛筆,立下了多少功勞。
“賤狗奴,看打!”
樑建方上了,一拳封了程知節的眼。
“賤人!”程知節一腳踹開他,撲上去繼續廝打。
裴行儉連連後退,看着兩個大佬在揮拳惡鬥。
“要打一打才親熱。”
蘇定方在教導他武將之間如何相處。
門外來了個官員,見他們打得兇,就貼着牆壁挪動了過來,低聲對樑建方說道:“是武陽伯的建言。”
蘇定方乾咳一聲,“那事是小賈的建言。”
程知節正準備揮拳,聞言活動了一下脖頸,“沒打舒服。”
蘇定方保持着出腳的姿勢,不屑的道:“可敢用兵器?”
呵呵!
程知節一笑,那殺氣就出來了。
“是小賈。”蘇定方再度說道:“是小賈上了奏疏。”
程知節突然笑了起來,“那些人想讓老夫栽培他們的子弟一番,可他們的子弟一心就想立功受賞,誰想過那些將士的身後事?小賈!哈哈哈哈!”
老程笑的很是暢快。
樑建方讚道:“果然是老夫的孫婿。”
蘇定方看了裴行儉一眼,裴行儉點頭,表示自己並未有什麼嫉妒心。
小賈啊!
他想到了賈平安的經歷,不禁苦笑了起來。
他這個世家子反而被碾壓了。
晚些下衙,裴行儉回家,卻見到了家中的長輩。
“今日皇帝收了諸軍之心,不知多少世家門閥在忌憚。”
長輩看着很是唏噓,“不知這是誰的建言。”
裴行儉說道:“武陽伯。”
“是他?”
長輩訝然,旋即挑眉道:“這是劍走偏鋒啊!若是弄不好就會被帝王猜忌。”
這也是裴行儉佩服的地方,“他並未建言如何,只是說了現狀。”
長輩捻着鬍鬚,“這是不沾功勞,好一個掃把星。守約……你要多看看此人。”
裴行儉說道:“某和他交好。”
長輩看着他,欣慰的道:“你果然是慧眼,好!”
裴行儉:“……”
不是他慧眼,而是賈平安當初一番分析鎮住了他。
……
賈平安就像是一個刺客,一記絕殺之後飄然遠去。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這首詩格外的應景。
“小賈!”
賈平安虎軀一震,緩緩回身。
崔建大步而來,笑的就像是見到了久違的好友,一見面……
賈平安雙手被奪,隨即被蹂躪了一番。
“問個事。”崔建一臉輕鬆的笑意,說出來的話讓不輕鬆,“宮中那位武昭儀即將臨盆了吧?據聞你與她姐弟相稱……皇后和長孫無忌等人在爲陳王說項,陛下那邊頂不了多久,這一胎若是個女兒還好說,若是個兒子……某的意思,你外放幾年再回來。”
賈平安側身看着他,“多謝了。”
崔建是來給他建議的。
若是武媚生了兒子,頃刻間就是王皇后和蕭淑妃的眼中釘。武媚在宮中被人攻擊的同時,外面的賈平安也好不到哪去。不管是王氏還是蕭氏,甚至連押寶陳王的人都會成爲他的對頭。
所謂交淺言深,崔建能說出這番話來,堪稱是義氣無雙。
賈平安外放幾年,再回來時塵埃落定,如此就規避了風險。
至於所謂的姐弟,在崔建的眼中大概也是個噱頭和玩笑。
崔建挑眉,握握他的手,然後走了。
宮中的武媚已經被禁止散步了。
“昭儀,產婆已經準備好了。”
張天下欲言又止。
武媚靠坐着,“可是有事?”
“宮中不少人在遠離咱們這邊。”張天下神色平靜。
“這是擔心生出了皇子,頃刻間我便會變成許多人的對頭,趨利避害無可厚非,無需管。”
武媚壓根就不在意這個。
“昭儀。”
張天下突然紅了眼眶,“沒有人看好你。”
武媚笑了笑,很是輕柔的笑容,“我本是一株野草,我自在生長,要誰來看好?”
“昭儀。”
一個宮人進來,“武陽伯求見。”
武媚笑道:“你說無人看好我,這是什麼?”
張天下扶着她起身,“武陽伯前陣子在朝堂上說什麼……他爲陳歐遮掩只是爲了良心。”
良心!
這個傻小子啊!
“我去看看。”
“昭儀,醫官說你如今不能走動了。”
“醫官自家也治不好自家的病。”
武媚行走在宮中,遇到的宮人都低頭避開。
避開不會有碰撞導致孩子出事的可能;第二,避開不會被王皇后和蕭淑妃記恨。
那兩個女人已經要瘋了。
王皇后據聞在發狠,蕭淑妃在叫罵……
大戰的氣氛很濃烈,而目標就是武媚肚子裡的孩子。
若是女兒好說,不過是一份嫁妝的事兒。兒子……
看看先帝時奪嫡的慘烈,老大李承乾撲街,老二李泰撲街,結果誰都不看好的李治上位。
武媚一路到了前面。
“阿姐。”
武媚笑了,“你爲何來了?”
“某來有事。”
賈平安摸出一張紙來,“阿姐看看。”
武媚接過來一看……
“產房要用酒精?”
“產婆的衣裳一律熬煮,帶面紗……雙手和使用的東西要麼熬煮,要麼用酒精擦拭……”
武媚看的一頭霧水。
“這是……”
“這是新學裡的學問。”若非是爲了阿姐,賈平安也想不起這些常識來,“酒精酒坊裡有,只要是給軍中使用,某盯着他們弄了幾罈子上好的,阿姐記着叫人噴灑在整個產房裡。”
武媚見他一臉認真,就笑了。
“這些都是消毒,上次說用生石灰消毒水井只是一種,產婦和嬰兒嬌嫩,所以不能用那個東西。”
“這是學問。”賈平安覺得阿姐沒重視,“爲何女子生產是過鬼門關?消毒就是其中一件要緊的事。”
至於難產,阿姐的身體豐腴,骨盆不小,應當不會。
“是新學的學問?”
武媚也認真了起來。
“沒錯。”賈平安看了張天下一眼,“此事你要緊盯着,但凡產婆用了沒經過熬煮和酒精消毒的東西,馬上攔住,再用,趕出去!”
張天下不由點頭,覺得這些事兒顛覆了自己的認知,“可產婆們和醫官並未提及這些。”
“那是因爲某沒提!”
賈平安問道:“他們可知曉酒精能殺毒?”
“知道。”賈平安自問自答,“可他們卻不不知道人每日接觸的東西大多都有些不妥當,這些東西成年人無礙,孩子嬌嫩卻受不住,明白了嗎?”
張天下點頭,“咱會親自盯着。”
“走了。”賈平安瀟灑而去。
武媚不禁笑了,“少年人總是這般風風火火的。”
晚些他們回到了地方。
已經有人給醫官通報了武媚出行的事兒。
醫官抱怨道:“昭儀好歹也要知曉些輕重,若是有個好歹,那該如何是好?”
武媚只是笑了笑,隨後進去。
張天下應付了幾句,提及了酒精的事兒。
“是誰說的?”醫官看着不大高興。
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被人質疑,換了誰都不會高興。
張天下說道:“是武陽伯。”
醫官的臉上瞬間多了尷尬,“此事……老夫回去商議一番。”
醫官們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討論着賈平安的消毒論。
“那武陽伯說外間許多地方都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用酒精或是熬煮就能滅殺了那些髒東西,如此就算是接觸了傷口也無礙。”
“盧國公那次……”
衆人無語。
程知節那次就是外傷,醫官們束手無策,結果賈平安用酒精消毒起了作用。
“如此……聽他的。”
醫官去尋到了武媚。
“昭儀,酒精頗好。”
這些醫官認錯也委婉,武媚笑道:“如此也好。”
但……
醫官爲難的道:“如今的酒精都給了軍中,咱們手中卻沒有。”
武媚淡淡的道:“武陽伯那邊帶來了幾罈子,說是上好的酒精,到時候就用這個。”
醫官親自去查驗,打開封口一嗅。
“好酒!”
這醫官看來是個酒鬼,這等刺鼻的酒精竟然也能說好酒。
他心虛的看了張天下一眼,“某得喝一口試試。”
於是他倒了一碗,仰頭就喝。
晚些……
“有人醉倒了!”
……
離生產的時日越來越近了。
產房已經準備好了。
酒精每日噴灑一次,天氣熱,沒一會兒全蒸發的乾乾淨淨的,連水汽都沒了。
有人去給王皇后說了。
“什麼?”
王皇后惱了,“蕭氏那個賤人生孩子的時候也沒有這個吧?把消息放過去。”
以蕭氏的脾氣,定然會炸。
果然,蕭淑妃得了消息就去尋皇帝撒潑。
“陛下,武媚那賤人爲何能用什麼消毒,而臣妾卻沒有。”
李治滿頭霧水,“什麼消毒?”
蕭氏一番撒潑,李治這才知曉。
渣男!
王忠良趕緊去打聽。
蕭淑妃一直在說着武媚的壞話,直至王忠良再度回來。
他看了蕭淑妃一眼,“陛下,那酒精乃是武陽伯進獻的,當時還問過……”
大佬,當時這事兒還請示過了,你答應了。
李治看了他一眼,覺得這個蠢人還算是聰明。
“是那個掃把星進獻的?”
蕭淑妃想到賈師傅去自己那裡說故事的事兒,不禁怒了,“那也是個包含禍心的。”
“夠了!”
李治也很尷尬。
他的嬪妃要生產了,自家沒怎麼在意,這個確實是有些渣。
蕭淑妃深吸一口氣,“那個掃把星連說故事都說半截,讓你吊着。”
賈平安不知道自己在蕭淑妃的眼中已經成了故意斷更的小人。
“武陽伯。”
今日的消息中有些不尋常。
賈平安接過情報看了一眼。
“有方外人路過皇城外,說裡面有烏雲籠罩,那烏雲滾滾,裡面似乎在孕育着些什麼……”
邵鵬一拍桌子,“宮中孕育着什麼?最近就是武昭儀待產,這是說那孩子……”
尼瑪,好毒!
“那人呢?”賈平安神色平靜。
“正在追索。”
賈平安點頭,“抓到了打斷腿。”
邵鵬冷笑了一下,包東以爲他有補充,就等着。
“你還等什麼?”邵鵬見他不走,就怒道:“那就打斷他的三條腿!”
包東看着他……
第三條腿的說法來源於賈平安,大夥兒開這個玩笑時也會避開邵鵬,可沒想到……
老邵,你這個濃眉大眼的,竟然這般騷。
但事情要解決。
邵鵬說道:“此事對那個孩子影響頗大。”
賈平安淡淡的道:“小事,某來搞定。”
玩裝神弄鬼……
碾壓了就是!
……
趙廸是老書友了,倉庫、大丈夫的老盟主。在大唐再度聚首,感謝支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