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的遼東大地上處處都是春天的氣息。
十餘萬大軍必須要依靠着水源地行軍,否則不超過三日就會崩潰。
右側河水潺潺,幾隻水鳥在水面漂浮着,其中一隻猛地一頭扎進水面,良久不見出來。再出水面時,嘴裡叼着一條魚。
水鳥仰頭努力吞嚥着魚兒,同伴突然大叫飛走,可它卻因爲在吞嚥的緣故不能動彈。一支箭矢從它的身體側面穿了過去。
“哈哈哈哈!一鳥一魚,誰有我的本事?”
一個軍士歡天喜地的用長槍去勾水鳥,可勾一勾的,水鳥卻越勾越遠。軍士破口大罵的聲音傳出老遠。
都單站在一個山坡之上,目睹了這一次不成功的狩獵。
“唐軍在哪個位置?”
都單五十餘歲,卻精神矍鑠。眉頭微微皺着,盯着身邊的將領問道。
“傉薩,唐軍左路三萬人兵臨國內後就分兵了,如今不知所向。”
“無能!”都單冷冷的道。
他是北夫餘城的統軍將領,肩負着看守高麗右翼的職責。北夫餘城地位重要,堪稱支撐起了高麗的半壁河山,能執掌北夫餘城,就能看出此人手段了得。
在鎮守北夫餘城的數年裡,都單下手狠辣,把周圍的部族威懾的服服帖帖的。爲此泉蓋蘇文多次嘉獎他,更是多次封賞他的妻兒。所謂妻憑夫貴,說的便是這個道理。只是官職來的太容易,都單的兒孫們並不成器。唯一有些意思的便是小兒子。
想到小兒子,都單的嘴角就掛起了一抹溫柔。等此次擊敗唐軍後,他就準備解甲歸田,回平壤爲官去,隨後含飴弄孫,豈不更好?
“唐軍一路勢如破竹,若非如此,我們也不至於出來救援。”
一個將領滿腹牢騷,其他人也頗爲贊同這個看法。
“唐軍左路領軍的乃是那個掃把星,年紀輕輕的就獨領一路,如今意氣風發。年輕人春風得意,我垂垂老矣,一身的本領只剩下了老奸巨猾……”
都單的話引來了一陣鬨笑。
“傉薩,你可不老,上次契丹人越境,你一人斬殺了十餘悍卒,讓那些契丹人聞風喪膽,這叫做老?如此我們都老了。”
“那一次記得傉薩帶着我等去狩獵,遇到了一頭熊,傉薩連續三箭命中那頭熊的要害,隨後一刀了結了那頭熊,何等的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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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單看着前方,他只是隨口一番話,就激發了麾下的士氣,這份本事可非同尋常。當然,這一路搜刮的援軍中也有不服氣他的,此刻正在盯着他,期盼他能犯錯,隨後便把他拉下馬來。
這是王朝末年纔會有的勾心鬥角啊!
都單沉聲道:“平壤來的消息,那個賈平安以前一直在老將們的麾下效力,說是戰功不俗,此次獨自領軍,不只是他,連李勣等人也是勢如破竹。那個火藥是怎麼回事?只說爆燃,燒的弟兄們苦不堪言,這等兵器要小心……不過,最該小心的便是李勣,李勣此人用兵深得李靖的精髓,不動如山,一動便是九天雷霆。”
他見麾下將領有些氣餒,不禁笑了笑,“我告訴你等這些,只是讓你等莫要輕敵。當年曹操領軍征伐東吳,麾下號稱百萬大軍,何等的氣勢洶洶,可終究敗了。若是當初他能謹慎些,少一些得意,如此說不得一戰就平定了東吳,可見這人就是不能得意。”
這話饒有深意,諸將紛紛表態。
“傉薩放心,我等絕不會輕敵。”
都單點點頭,春風中,鬍鬚被吹得攪在一起,亂糟糟的。他用手梳理了幾下,可越梳理越亂,最後乾脆笑着放棄了。
“按照路程來計算。李勣的大軍還在路上,我想看看唐軍的成色。”
都單的話激起了諸將的血勇之氣,紛紛請戰。有人甚至稱自己願意帶着一萬人去突襲唐軍的左路軍,不勝不歸。這是被唐軍當年的戰例給刺激的,一心就想複製唐軍的成功。可卻不想想唐軍的軍中規矩何等的森嚴?
李勣的兵法中,處處都能看到戒備,不管是紮營還是行軍,甚至是哨探,都有規矩。按照這些規矩來,唐軍就能立於不敗之地。所以纔會有人把李靖稱之爲軍神。
仇弘拱手,“傉薩,下官想領軍一探。”
仇弘的性格沉穩,都單見是他請命,沉吟了一下。
“也好,我與你五千人馬,快去快回。”
五千人馬就是個哨探的規模,壓根不敢靠近大唐左路三萬大軍。
“領命。”
仇弘帶着五千人一路緊趕慢趕,在小城關馬之前盯住了唐軍。
這裡就在國內城的側後方,可以從容的觀察唐軍。
仇弘帶着人摸了過去。
“哨探。”
前方遭遇了唐軍斥候,仇弘知曉不能再前進了,就令斥候前出。
北夫餘城下面有四十餘座小城,仇弘就是其中一座小城的守將,只因太過沉穩,所以一直不得升官。但他這般穩紮穩打的作風卻進了都單的眼,只是因爲沒有出戰的機會,所以才一直在觀察他。
此次便是天賜良機,一旦表現出色,回過頭他就能一路飛昇。
什麼沉穩,那只是性格,可人性中的貪婪卻是根深蒂固的。
五千人馬就在一個山谷中修整等待斥候的回報,因爲發現了唐軍斥候,所以不能生火,就這麼吃着乾糧,倒頭就睡。
“讓人盯着周圍,不可懈怠。”仇弘總覺得不對勁,他看看四周,鳥不叫,野獸也縮在了窩裡不敢動彈,這是大軍出行的徵兆。五千人的軍隊就鎮壓住了這座山,十餘萬大軍出征,那堪稱是寸草不生。
斥候上了山頂去觀察,周圍也派了人去哨探,仇弘覺得這樣的佈置堪稱是無懈可擊。
就在他躊躇滿志的時候,賈平安帶着人摸到了他的身後。
“敵軍如何?”
賈平安站在山包上,覺得最大的問題便是不能觀察遠方。若是有一架無人機,他就能縱橫遼東大地。
“敵軍五千人,從咱們的眼皮子底下摸了過去,總管,咱們要不回頭吃了他們?好歹也算是開門紅啊!”
元萬頃撫須微笑。
行軍司馬錢宏點頭,“抓些俘虜,如此咱們還能摸清敵軍的底細。”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個道理從軍的人都知道。
謝冰看了賈平安一眼,見這位總管眯眼看着前方,卻不表態,就知曉他並不滿意麾下的建言。
賈平安很不滿的道:“你等只想着開門紅,可一旦敵軍被驚動,隨後如何打?還得周旋。既然如此,爲何不給他們一記狠的,就算是不能滅掉他們,也得咬一塊肥肉下來。”
謝冰心中震驚,“賈總管之意……是想用這五千人來麻痹敵軍?”
賈平安點頭,“五千人不可能全數圍殺了,一旦有人潰逃出去,大軍就會得到消息。我不動那五千人,都單就會被麻痹。隨後我軍掩殺……這便是個機會。”
隨即賈平安令人小心翼翼的和敵軍斥候接觸,但又要展露唐軍的威猛無敵,這個要求讓斥候們猛翻白眼,但還得要小心翼翼的遵行。
兩萬大軍悄然摸了過去。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斥候,都單的謹慎由此可見一斑。唐軍幾度差點被發現,可在賈平安的調派下,一一化險爲夷。
當靠近了敵軍大營時,不用看,只憑着聽就能聽到那巨大的動靜。
戰馬嘶鳴,隨軍的羊羣在咩咩咩的叫喚,還有將士們說話的聲音,堪稱是鑼鼓喧天,旌旗招展啊!
十幾萬大軍自然沒法隱藏,都單也不想掩耳盜鈴,所以纔出現了這等熱鬧的景象。
賈平安在觀察敵軍的動靜。現在很尷尬,路上爲了避開敵軍斥候的查探,大軍數度分割,他目前僅僅帶着六千人到了這裡。
看看敵軍的營地,外面有遊騎不間斷的來回搜索,營中的也有步卒沿着營地邊緣在不斷巡邏……堪稱是無懈可擊。
都單果然是能獨當一面的大將,這樣的佈局讓人沮喪。
“總管,敵軍無懈可擊,怕是唯有半道而擊了。”著名才子元萬頃搜腸刮肚,想到了這個辦法。
實際上元萬頃並不蠢,只是這人一聰明過頭了就會自傲,隨後看誰都不順眼。言語上的倨傲只是一回事,這貨歷史上還幹過一件事。國與國的征伐要師出有名,就譬如說以後的李敬業反武周,一篇討武曌檄文堪稱是空前絕後,引發了巨大的反響,其中的名句之多,單獨拿出來就能羞煞那些所謂的文壇宗師。譬如說那一句‘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整篇檄文堪稱是精彩絕倫,從武媚的各項罪名開始數落,一直到最後的慷慨激昂,讓人讀了不禁熱血沸騰。
元萬頃寫了一篇討伐高麗的檄文,其中提及了高麗人的愚蠢,竟然不知道依靠鴨綠水來防禦的道理,可見不滅是不行了。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元萬頃心中一喜,心想難道總管是看重我了?如此也不辜負這一路的屢次表現。
他自家也不想想,從剛開始他的倨傲,到如今賈平安正眼看看他,就能讓他激動萬分,這是何等的卑微。
賈平安一步步的用手段征服了敵人,也一步步的征服了麾下那些覺得此人出身太低的將領們。
看看那些將士,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帶着信賴,只需他一揮手,六千人就算是知曉不敵,也會義無反顧的衝殺上去。
這便是將領的境界。
“蹲着。”
賈平安只說了兩個字。
高麗人在山谷中蹲着,唐軍也在山谷中蹲着,不過不同的是,高麗人茫然不知自己早就被發現了,而唐軍卻是神不知鬼不覺。
夜裡,賈平安在觀察着敵軍營地。
他需要找到破綻,否則就只能等待敵軍出擊,半道而擊。
沒有燈火,整個營地就像是一頭巨獸窩在那裡,每一次呼吸讓大地都跟着顫慄。
十餘萬人,唯一能利用的機會便是他們的不統一。
這些援兵來源複雜,哪怕是都單威望高,短時間內也不能如臂使指。若是利用得當,就能咬一塊肥肉下來。
敵軍的營地白日裡他已經看過了,很是整齊,但有個問題,營地裡主將的大帳保護的並不嚴密。按照大唐的操典,也就是李靖的兵法,宿營時必須把主將的營地護衛在中間,不得留出空隙。
越瞭解大唐軍方的運作,賈平安就越對李靖讚不絕口。大唐在李靖之前軍中的操典亂糟糟的,有點兒草莽的意思。李靖被授予重任後,就精心編撰了兵法,從操練到行軍到廝殺,無所不包。這位堪稱是大唐軍隊的奠基人,所以先帝尊重李靖,絕非是什麼交情,而是被這等大才給震住了。
賈平安招招手,李敬業上來了。
“兄長,可是要偷襲?”
李敬業精神的讓賈平安無語。
“看到了嗎?敵軍就在右前方,你帶着人摸過去,看看虛實。”
精神小夥李敬業帶着人消失在夜色中。
賈平安有些緊張的等待着。
若是被發現,他只有掉頭就跑,趁着夜色的掩護逃脫生天,天亮後還得面臨敵軍的追殺。
更要命的是,一旦被發現,唐軍的虛實也就暴露無遺。賈平安唯有等待李勣的大軍到來,隨後一起堂堂正正的廝殺。
黑夜中,他想了許多,各個莫名其妙的人物都被他想了起來,比如說在城外莊子裡的王悅榮。據聞王悅榮現在心靜如水,每日管理田莊兢兢業業,吃吃睡睡,閒暇無事便在周圍轉轉……這樣纔是福氣。
“兄長。”
李敬業回來了,渾身都被露水溼透,不過很是興奮。
“如何?”
“前方有暗哨,不過我忍住了沒動手。一直摸到了大營邊上,大營中有數百人值守,很是警惕。”
果然是大將的手段,你摸了暗哨,可營中卻還有數百人,一旦被發現,只需一聲尖叫,所有的機會都沒了。
但賈平安不怕這個。
“暗哨多少人?”
“十餘人。”
果然是謹慎有餘的都單,這一番佈置天衣無縫,但他卻忽略了火藥。一旦火藥在大營中爆炸燃燒,都單能做什麼?
火藥果然是神器,但賈平安卻在渴望着火器的發明。
“準備!”
賈平安讓人叫醒了麾下。
營地裡多了些嘈雜,旋即安靜了下來。這便是唐軍的素質,換做是那些烏合之衆,這般被叫醒,有人會咋呼,有人會叫嚷,什麼秘密都沒了。
“總管,這是偷襲?”
元萬頃衣衫不整的來了。
“對。”
賈平安拍拍李敬業身上的露水,皺眉道:“特孃的,都溼透了,趕緊去換一身衣裳。”
李敬業嘿嘿一笑,黑夜中大白牙有些晃眼,“無礙,回頭我再摸一次也還得溼透了。”
“趕緊去!”
賈平安一腳踹走了他,對謝冰說道:“告訴兄弟們,等待命令。”
謝冰低聲領命,隨即營地裡就徹底的安靜了下來。
賈平安就站在山包上觀察着,包東和雷洪跟在身後,徐小魚正在收拾賈平安的東西。
這便是一軍主將的日常。
夜深了。
天空中的星宿漸漸暗淡。
賈平安這次派出了精銳斥候出擊,由李敬業率領。
不知過了多久,就聽到前方傳來了鳥鳴。
“哇哇,哇哇!”
孃的,誰特娘定下的烏鴉叫作爲暗號?
賈平安盯着元萬頃,目光不善。
元萬頃理直氣壯的道:“曾聽聞總管有詩,其中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最得下官的喜愛,一句詩就描述了萬般夜色。所以下官就定下了烏啼。”
賈平安的詩唱響大江南北,其中的名句比比皆是。元萬頃覺得自己引用一番並未過錯,卻沒想到自己的態度越發的溫順了。若是他的親人朋友見到他這個模樣,定然會說這特孃的是被鬼上身了吧。
謝冰和錢宏等人都微微一笑,覺得這位大才子被總管折服的過程堪稱是一齣戲:元萬頃從剛開始時目下無人,總是喜歡提建議。賈平安也不囉嗦,用行動一次次的打臉,打的元萬頃顏面無存,最後就這麼屈服了。
賈平安一揮手,夜裡視力最好的那些人走在最前方,身後的人只管跟隨就是了。
一路摸到了營地前方,衆人靜靜地趴在了地上,等待命令。
有人已經到了最前方,其中就有李敬業。
黑暗中,李敬業正在把繩子綁在柵欄上,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
“咘!”
這特孃的是誰?
李敬業暗罵,隨後拿起繩子就跑。
黑暗中,前方有人喝問道:“誰在放屁?”
賈平安揮手,數名弓箭手起身,隨即發箭。
“啊!”
慘叫聲傳來,十餘人拉着繩子,奮力往後拖。
“呯!”
柵欄傾倒,賈平安起身喊道:“出擊!”
一個個火藥包被點燃,旋即衝着營帳扔了過去。
轟轟轟轟轟!
硝煙中,那些營帳被點燃,有人渾身是火衝了出來,旋即被一刀砍死。更多人的慌亂不堪,衝出營房就四處奔跑。
“敵襲!”
都單被驚醒,第一件事就是喝問:“可是唐軍突襲?”
“傉薩,唐軍來襲!”
“莫要慌亂!”
都單披上甲衣,帶上兵器衝了出去。
他擡頭看了一眼,前方火光沖天,喊殺聲直衝過來。
“誰在夜襲?!”
都單覺得心中絞痛,喊道:“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