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這裡是貨運碼頭,不允許停靠客船。”
新任倉曹張奕溟高高舉起雙臂,將一塊紅色警示牌來回揮動,卻沒有任何效果,似乎小船上的人在叫嚷什麼,張奕溟使勁繃直了他的兩隻招風耳,卻什麼也聽不見。
轉眼船便到衝面前,但一點停的跡象都沒有,眼看要和自己船撞上,張奕溟大驚,急命手下避讓,刷地一聲,小船擦着船幫飛馳而過,張奕溟一個踉蹌,險些栽下水去,兩船交錯,他這下才聽清楚,叫喊的人是船老大,說這艘船已經不由他控制,張奕溟被氣糊塗了,船老大不管船,那船怎麼會走,一個念頭突然從腦中跳出:‘難道船上有盜匪不成?”
張奕溟不及細想,‘倉啷’一聲拔出刀來,惡狠狠地大叫道:“大膽蟊賊,竟敢在爺的眼皮下撒野,弟兄們,操傢伙上!”嘿!李大人就在岸上,不賣點力出彩怎行。
船上的幾個衙役大喜,他們本是骷髏手下的潑皮,後來當了義賓縣城管,現在剛剛轉正做了衙役,正苦於不能象從前那般撒潑打鬥,偏這時機會來了,他們個個魚躍而起,拔出快生鏽的刀子,口中大呼小叫,一連跳過幾艘停船,衝上了駁岸。
來船正是王兵各的座船,他剛從客運碼頭轉一圈過來,那邊的船實在太密集,彷彿剛開張的大賣場,要想靠岸少說也要等到次日天亮,偏又沒有個貴賓碼頭,他才懶得排隊,便命船掉頭來貨運碼頭,在他看來,天下沒有什麼行與不行的事,只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船老大不敢,他便命手下奪了舵,硬生生擠進兩艘巨無霸之間的縫隙。
王兵各命手下丟下幾貫錢,便離船上岸,張奕溟一行也正好趕到,一個半圓,將他們五人團團圍住,張奕溟見對方個個身材魁梧,下身沉穩,又身着一色皁服,雖只有幾人,但氣勢剛猛,竟似百人難敵,而且還挎着長刀,唐朝武風甚盛,青壯男人幾乎人人佩劍,但大多是不開刃的裝飾品,鮮有帶長刀的,這隻能說明他們真是練家子,原本囂張的張奕溟氣勢上便被壓下一頭。
“我們義賓縣有規定,客船不準在這裡停泊,你們是不是尚不清楚?”
張奕溟只盼對方順着他的臺階走,大家客客氣氣,說幾句場面話便各自散了,不料對方竟似聾了一般,壓根就沒聽到他的話,四個彪漢分成兩列,將最雄壯的那個漢子夾在中間,一把將他們推開,徑直便上了臺階,張奕溟僵在那裡,臉脹成豬肝色,隨即又變得青紫,想要發作,偏兩腿軟得跟麪條一般,沒有半點底氣,再看幾個衙役,竟個個眼中流露出崇敬之色,哪裡還有半點公人的敬業精神。
此場景王兵各早已經歷得多了,他是蜀中最大黑幫的幫主,自然不會將一個小縣的衙役放在心上,王兵各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眼看要上了臺階,突聞低低的笑聲,這聲音竟如雷鳴般在他耳畔炸響:“那閬中雪泥的滋味如何?”
王兵各猛地回頭望去,死死地盯着聲音來處,他看見了,在大船邊上負手立着一人,一身青色錦袍筆直挺括,他身材高大,目光深邃,微微昂着頭,嘴角掛着淡淡的笑意。
是他!閬中冰飲店的小掌櫃,王兵各一生也不會忘記那一貫錢之恩,正是那一貫錢使他和老母在成都立下腳來,慢慢走到今天,他邁開大步便向李清走去,宛如巨熊一般的身軀迅疾無匹,眨眼便到李清的面前,‘撲通!’跪倒,膝下激起一片浮塵。
“恩公在上,受王兵各一拜!”他身後的四名手下見幫主下跪,也跟着跪了下來。
李清從他上岸起,一直便盯着他,直到他上了臺階才終於想起閬中一幕,至今正好一年,卻彷彿過了幾世一般,“壯士快快請起!”李清扶他起來,卻似蜻蜓撼柱,竟紋絲不動。
王兵各又磕了個頭,這才慢慢站起,“恩公怎麼會在此地?”
“漢子休要無禮,這是我們的縣令大人。”張奕溟見他跪下,麪條一般的腿突地又硬了起來,帶着幾名手下趕過來。
“縣令?”王兵各有些迷惘,去年還是個賣冰水的小掌櫃,只過一年居然當了縣令,這人生的轉折似乎大了些,他望着江面上已遠遠逃走的小白船,突然又想到自己,心中頓時釋然,自己何嘗不是一樣,去年連三文錢都拿不出,而現在不也是大黑幫之主嗎?這是命運的造化,更是各人的本事。
“原來恩公竟當了縣令,恭喜!恭喜!”
李清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腦中念頭轉得飛快,也生了攬才之心,“原來你叫王兵各,現在天色已晚,你一定還沒吃晚飯吧!走,我請你喝酒去,你再給我好好講一講這一年的經歷。”
王兵各點點頭,他本意只想來先走一圈,探探風土人情,然後回去再做打算,不料這裡的縣令竟是故人,就象那上山拜佛之人,剛準備尋路上山,卻發現佛就在眼前,雖有些不顯虔誠,但王兵各已經不想再走彎路。
“那就刁擾恩公了!”
李清聽見幾聲咳嗽,眼一瞥,卻見張奕溟幾人正推推攘攘,向自己擠眉弄眼,知道這幫酒蟲的喉嚨又癢了,隨手抽了張奕溟一個頭皮,笑罵道:“那就一起去吧!三多酒樓,去把骷髏也叫上。”
張奕溟及衆衙役聞言大喜,象一羣公鵝般直着脖子狂喊,又象一羣發現香果的猴兒,你追我趕,飛奔去訂位了。
二人上了臺階,穿過倉庫間的通道,便來到新建的公明坊,即昔日的亂墳崗,這裡早已面目全非,一縱兩橫三條寬闊的石板路筆直交叉,路兩旁栽滿了大樹,雖自古就有‘樹挪死,人挪活’的說法,但這亂墳崗卻肥力充足,竟使棵棵大樹都長得枝繁葉茂,將道路遮得一片陰涼。
公明坊內,酒樓、妓院、客棧、賭館,應有盡有,在路的盡頭,一座奉有趙公明的小廟正建得熱火朝天,三多酒樓便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一面杏黃色的旗幡高高挑起,上書‘三多’兩個大字,圓潤有力,正是縣令大人親書,
店東主就是那趙託,他的生平大志便是想開一所妓院,但他老婆卻是他肚子裡的蛔蟲,早知道他安的是什麼心,幾頓擀麪杖伺候下來,這妓院便改成了酒樓,此刻,他早得一幫衙役的快報,正笑呵呵站在門口等候縣令的大駕,只是他年歲大了,有些老眼昏花,李清一羣人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竟沒看見,還在踮腳眺望遠方。
“趙掌櫃在等人麼?”
“呵呵!縣令李大人要來小店吃飯。”
“這倒是怪事,那我是誰?”李清不解地搖搖頭,進店去了。
半晌,趙託才驚覺這似乎就是縣令大人的聲音,他一轉身,卻迎面撞上一堵肉牆,擡頭見是一頭黑熊般的漢子正仰首盯着自己的旗幡思索,忙退後一步笑着解釋道:“這三多是指妻多、錢多、子孫多,希望每個客人進了鄙店後都能事事如意,三多圓滿。”
王兵各‘哦!’一聲,瞥了一眼他乾癟瘦小的身子骨,不禁啞然失笑。
張奕溟訂的是三樓貴賓間,不談酒水飯菜,單進這門就要兩貫錢,這就是這幫傢伙搶先來訂位的緣故,素日吃不起,難得闊佬大人請客,這種機會又豈能放過。
貴賓房開間極寬敞,可容下三十人就餐,屋內陳設豪華,清一色紫檀木桌椅,鑲金象牙筷,名窯瓷碗碟,但最主要的還有五、六個美貌小娘伺候,一羣粗漢早在房內鬧翻了天,或腳翹在名貴的紫檀桌上哼葷曲,或色迷迷地扯着小娘調戲,幾個小娘哪裡見過這種場面,早嚇得東躲西藏,臉上脹得通紅。
“你們在幹什麼,張奕溟呢?”李清見手下人丟儘自己臉,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張倉曹去找骷髏大哥了。”
一羣痞子衙役見縣令大人臉色不善,早嚇得站起來,一個個低着頭,便要溜出房去,卻被王兵各在門口攔住,他對李清笑道:“我的手下比他們還撒潑,這種性子我最喜歡,不如留下來熱鬧些。”
李清心裡暗忖,聽他口氣,做的似乎不是正道之事,別是什麼宋江李逵之類,老子得當心點,不要誤交了匪人,影響到將來升官發財,想到此,便對一幫手下襬擺手道:“既然客人求情,你們可以留下來,不過要守規矩,不準再調戲小娘,聽到沒有!”
一幫手下連忙拍胸脯保證從此向善,各自去搶位子坐下,又捏着小娘白嫩的小手發誓賭咒,保證再不調戲她,這纔算安靜下來,隨後張奕溟也將骷髏找來,便正式開宴。
幾個小娘被李清救離苦海,立刻象蜜蜂一般穿梭忙碌起來,上茶淨手、斟酒佈菜,她們聲音甜美,服侍體貼入微,將一羣莽漢伺候得個個半眯縫了眼,均暗暗打起納小的念頭。
這時,王兵各揀起和他拇指一般大的酒杯,苦笑一聲道:“這個酒杯不合我意,恩公要不要也換一個?”
“兵各不要再叫我恩公了,叫我李清或直呼我的字陽明便可。”
“也好,恩公比我小几歲,我就稱你一聲老弟,如何,咱們要不要換個杯子喝酒。”
李清也端起酒杯打量一下,確實是小了點,他偷眼打量王兵各,突然想到了蕭峰,暗道,此人恐怕是海量,不過他不用碗而用杯子,倒也不懼他,自己的酒量少說也有一斤,再大的杯子喝個三、五杯應該不成問題,最要緊是不能被他小瞧了。
想到此,李清大度一笑,“那就換一個吧!”
他招手要叫小娘,卻被王兵各一把攔住,呵呵笑道:“不用他們的杯子,用我自己帶的。”早有一名下屬從行李中拿出兩隻‘杯子’來,在二人面前各擺上一隻,把個李清驚得目瞪口呆,形狀是杯子沒錯,只是個頭竟和那湯盆一般,少說也能裝滿三斤酒,一衆衙役都圍攏過來,盯着那杯子,個個眼睛瞪得跟雞蛋似的。
“這、這是杯子嗎?王大哥真會開玩笑,”李清的舌頭竟打起結來,“這個....我覺得還是用碗喝痛快些。”
“這杯子更痛快,來!我給你滿上。”王兵各拎起兩個酒罈,拍開封泥,咕嘟!咕嘟!各倒了滿滿一大杯,搖一搖,罈子竟然空了,他歉然地笑了笑,"先喝,若不夠,儘管說,兄弟這樣爽快的人,倒也少見,呵呵!"
李清慢慢地轉過頭來,向一衆衙役望去,拼命想着手上還有什麼肥缺,想了半天,似乎除了抄寫公文外,再無空缺職位,萬般無奈,只得咳嗽一聲,"這個、你們平日裡不是說沒得酒喝嗎?這不,酒來了,誰有興趣?”
問了半天,一幫人都縮着脖子,眨巴着雞蛋眼,一聲不吭,甚至有幾道眼角餘光,還帶着幾分幸災樂禍,李清不禁惡向膽邊生,對小娘大喝一聲,“去拿大海碗來,統統給老子把酒杯都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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