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國設立節度使以來,很長一段時間裡節度使只權,雖然掌管着大大小小的軍府,但他們沒有自己的勢力,隨時可能被撤換,所擁有的權力在某種程度上還不如地方刺史,實爲雞肋之職,但從開元二十五年開始,朝廷從內地招募‘長征健兒’赴邊疆戍邊,在邊疆地區用募兵制替代了府兵制,節度使的權力漸大,到了天寶八年後,朝廷再無力支撐邊軍龐大的軍費,各節度使開始自己設法養軍,直到這時,節度使之權開始空前龐大,在各自所轄的範圍內軍政一把抓,每一個節度使的任命和罷免漸漸變得難之又難。
同時,各節度使之間爲了爭奪兵源、爭奪賦稅財源,他們的關係也變得曖昧與複雜起來,在各節度使的排名中,安祿山爵位最大,實力也最強,當之無愧可列爲榜首,緊隨其後是隴右節使、西平郡王哥舒翰,哥舒翰素來與安祿山不和,這是朝野公開的秘密,安祿山看不慣哥舒翰暴發戶般的直升,而哥舒翰則瞧不起安祿山的屢戰屢敗。
同時,哥舒翰又與河西節度使安思順不和,這倒不是因爲安思順是安祿山的族弟,而是河西節度與隴右節度本是一體,這就如同一條河的上、中、下游,安西是上游、河西是中游、而隴右是下游,在朝廷供養時期,本來大家相安無事,利益均沾,但天寶八年後,各節度使需自己養軍,矛盾便開始凸顯。河西沒有隴右的富庶和人口優勢,也沒有安西的地大物博,在甚至劫掠,嚴重影響到了哥舒翰地切身利益,爲此。他與安思順翻臉,甚至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
哥舒翰的述職在昨日便結束了,今天原本李隆基還打算再召見他一次,但李林甫突然去世,將他的召見延後了,哥舒翰只得呆在家裡,悶悶不樂地飲酒打發時間,偏巧。這兩日他的足疾再犯,痛徹入骨,使他日夜不得安寧。
和所有邊關大將一樣,哥舒翰在長安也有自己的宅子,他地妻女都留在長安爲質,此刻,哥舒翰正斜躺在羅漢牀上用藥湯泡腳。兩名侍妾一左一右給他按摩足穴,雖然纖手如白脂細膩,但腳痛卻讓他無福享受,這位戎馬征戰的大將殺人如麻,卻熬不過自身的病痛。
這時。門被輕輕敲響,管家在門外低低道:“王爺,大門外有客來訪。”
聽哥舒翰沒有應答,他猶豫了一下又道:“是安西節度使李清,要不要讓他改日再來。”
“他明日就要走了,什麼改日,請他到我書房稍候,哎喲!輕一點.
兩個侍妾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腳擦乾。把他扶了起來,又給他拉了拉褶皺的下襬,一侍妾道:“老爺,給你換身衣服吧!”
哥舒翰疲憊地擺了擺手,“算了,都是吃風沙的人,還講究什麼?扶我去就是了。”
兩個侍妾扶着哥舒翰一瘸一拐慢慢前行,轉一個彎,便到了書房門口,管家已將李清請進屋去。透過虛掩的門縫,哥舒翰看見李清正站在書架前彎腰察看他的藏書,他心中微微有些得意,他雖然是胡人,但酷愛兵書,涉獵之廣,除了老上司王忠嗣,無人再出其右。
“若有喜歡,我可借給你看。”
哥舒翰推開門,帶着前輩對晚輩地口氣規勸道:“你雖打了幾場勝仗,那是敵人不強的緣故,若遇到真正的強手,恐怕你就沒這麼好的運氣,趁年輕,多看些兵書纔是正經。”
他嘮嘮叨叨說了一通,李清啞然失笑,久聞哥舒翰好爲人師,今天看來果然不假,他急轉身向哥舒翰長施一禮,微微笑道:“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長安滿腹經綸者多如牛毛,可能如哥舒一般帶刀夜行乎?”
哥舒翰聽得心中暢快,忍不住仰頭哈哈一笑,不料笑過頭了,又扯起腳痛,一時臉色盡變,哥舒翰悶哼一聲,一下子跌坐到椅子裡,痛得汗珠滾下額頭,臉都扭曲變了形。
李清大驚,急對他道:“既然哥舒郡王身體不適,那李清下次再去隴右拜訪,今天冒昧了。”
說罷,他拱拱手便要離去,哥舒翰一把抓住他,搖了搖頭,示意不礙事,又向椅子指了指,請他坐下,過了一會兒,疼痛稍減,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嘆道:“我早晚有一天會死在這腳上。”
隨即揮了揮手,命侍妾退下,又過了一會兒,疼痛完全消失,哥舒翰這纔對李清道:“我正想明日尋你一道進宮面聖,安思順那廝越來越過分了,用不了多久,我大唐與西域的貿易就會毀在他手上。”
這也正是李清來找哥舒翰的目的,他剛剛從慶王府出來,慶王被他連打帶拉,終於屈服,答應立即去找楊國忠,但要說服李隆基讓自己取代安思順,同時兼安西、河西兩鎮節度使,光靠楊國忠還不行,必須還要再施一把力,至少要先將安思順拖下來,李清想到地這個人,就是哥舒翰。
“哥舒郡王說得極是,本來從商賈身上取稅是常事,關鍵是眼光要長遠,不能竭澤而漁,這樣貿易商隊纔會絡繹往來、生生不息,可安思順卻謀財害命,將商隊斬盡殺絕,這樣早晚會將商隊逼到北線,繞大漠入河北,這樣的話,我們三家皆無稅可收。”
說到這,
略向前移了移身體,低聲道:“我今天來就是想和你如何保證西遷移民的路途安全,我最擔心的就是河西一段,你我都明白,所謂的馬匪其實就是安思順派人喬扮,我已給皇上說起此事,但他卻不太相信,所以我想請哥舒郡王被皇上召見之時。順便提提此事,有此人在,安西和隴右兩端都不得安寧。”
哥舒翰卻笑而不答,他輕輕捏着自己地腳背,似乎在想什麼事,過了半天他笑了一下。才徐徐說道:“隴右人口稠密,盛產糧食,但馬匹卻不多,而河西人煙稀少、糧食鮮薄,但水草豐美,自古便是養馬之地,其實這兩地本是一體,你長我短。正好可以互補,所以隴右、河西的節度使一直爲一人兼任,也就是這個緣故.
哥舒翰一面說,一面捻鬚望着李清,李清早明白了他的意思,什麼兩地本是一體,說了半天。這哥舒翰也是在打河西地主意,想必是他本人不好提此事,便打上了自己主意,讓自己出面薦他,但他更深的想法恐怕是在防止自己與他競爭吧!
李清心中一陣冷笑。但臉上卻呵呵笑道:“英雄所見略同,若哥舒能坐鎮河西,是我西遷百姓之福,李清在大宛也就無後顧之憂了。”
說到此,他伸出一隻手掌來,對哥舒翰笑道:“讓我們共同將安思順攆走,我必上書推薦公爲河西節度使。”
哥舒翰大喜,他早已和永王秘密談妥。將由裴寬出面推薦他兼任河西節度使,若李清推薦他則就去掉一個最有力的競爭對手,而且還能讓他配合自己搞掉安思順,可謂一舉兩得,只要安西和隴右都對安思順不滿,那李隆基無論如何要將安思順調走了。
他伸出右掌,與李清重重一擊,兩人對望一眼,皆各自心懷鬼胎地哈哈大笑起來。
從天不亮便離開家門,李清這一天忙碌不止。連午飯也沒有吃上,回到家時,天已經擦黑了,明日便要離京,本來說好中午回來就哪裡也不去,在家陪陪妻女,可事出突然,答應過的事也只能不作數了。
但走到大門時,李清卻意外地發現,對面楊國忠府前竟停了一輛華麗的馬車,旁邊站有幾個家人正是中午在李琮府上見到,他會意一笑,想必慶王此時正鼓動嘴皮子,說服楊國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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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回來了!”
幾個在門口翹首企盼地家人大喊着跑進屋去,李清攔之不及,片刻之後,只見一羣女人怒衝衝向他大步走來.
正如李清所猜,慶王李琮正在楊國忠地書房裡拼命勸說這位大唐右相,他並沒有提到自己把柄又被李清抓住一事,只是在向他侃侃分析當前的局勢。
“皇上的身體右相應該比我清楚,聽說最多還有五年,他本人其實也知道自己已時日不多,所以才突然將我推出,但這並不能說明我一定能入主東宮,從前的教訓已經足夠多,各家親王都虎視眈眈,且各有支持者,在立儲這件大事上,皇上必然會廣泛爭求百官的意見,如果李清能支持我,不僅得了一個強有力的外援,而且從前章仇黨的舊部,還有戶部,都會惟他馬首是瞻.
儘管李琮說得頭頭是道,但楊國忠卻提不起半點興趣,講來講去都是他的好處,與自己何干?況且李清與他仇深似海,現在卻要自己推薦他兼任河西節度使,這委實是有些困難,其實他倒也願意幫慶王這個忙,主要是面子拉不下來。
聽得有些膩煩了,楊國忠捂嘴打了個哈欠,歉意地對慶王笑笑道:“不如我們先吃飯,晚飯後再接着談。”
李琮見楊國忠態度曖昧,顯然是不肯答應自己,他立刻變成異常惱怒,自己幾乎是傾家蕩產來賄賂他門楊家,到了關鍵時候卻又不肯幫忙,李琮很想將受李清威脅之事說出來,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他揹着手走了幾步,忽然意識道:‘一定是楊國忠嫌他沒有好處,所以才遲遲不肯表態,。’想到此,他冷冷一笑,對楊國忠道:“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右相一直對李清耿耿於懷,若皇上知道了,又會說你沒有做丞相地雅量,相反,若你二人和解,這就變成了我大唐地‘將相和’;再者,你已和安祿山翻臉,若再和李清交惡,這種復背受敵實在是不明智的做法,本王以爲最好的辦法應是拉攏一邊,打擊一邊。”
“好了,別說了!”楊國忠霍地站起身,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若實在想這樣做,看在你的面上,我幫你一次便是,不過我要提醒你,李清陰險狡詐,你千萬不要被他蒙了。”
李琮大喜,連忙追問道:“那你幾時去說?”他心憂那些田契與賣身契,若時間拖得長了,恐怕會夜長夢多。
楊國忠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我明日就去給皇上說,這下你可放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