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此話,將感激之情表露無遺,似她這等‘金貴’的人,即便得了恩惠,也該似許多王候那般,彷彿是理所應當的。
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兒子孝敬,食君之祿,自然應該爲天子效力,陳凱之等人來迎駕,保護她的安全,發生突襲,護駕這是該當的。
這等人,陳凱之見得多了,噁心得厲害,可太皇太后這颯爽的性子,反而讓陳凱之心裡佩服。
此時,陳凱之搖搖頭道:“臣不過是儘自己應盡的本分而已。”
這倒是實話,因爲從一開始,陳凱之拼盡全力的去對坑敵軍,與其說是爲了保護太皇太后或者是那趙王,倒不如說是爲了保護自己還有勇士營的將士。
可現在,對陳凱之而言,保護這太皇太后,倒也不虧,至少人家還有一句感謝。
太皇太后說着,便提議道:“這裡不宜久留,還是立即出發吧,一切等到了京師再說。”
陳凱之頷首點頭,衆人收拾了一番,卻發現許傑與一些人還未回來,陳凱之正要派人去搜尋,正好有人來彙報說許傑人等拖着一個俘虜回來了。
這俘虜被一路拖行,渾身是血,面目不堪,此刻早已半死,他頭皮都被扯開半邊,那頭上的血肉亂糟糟的暴露出來,更顯得觸目驚心。
接着便有人來報喜道:“陳校尉,拿住了,拿住了賊首,此人是劉壁,晉城的叛亂,便是因他而生。”
陳凱之倒也驚喜,沒想到居然還能拿住劉璧,因此他不由高興地發話道:“誰拿住的,到時給他報功。”
他說罷,倒也是想見識見識這劉壁,一面讓人去給太皇太后通報,一面叫人將這劉壁帶來。
劉壁被拖了來,許傑已是氣喘吁吁,顯是疲倦到了極點,陳凱之打量了躺在地上的劉壁幾眼,不禁有些失望。
他原以爲是什麼梟雄,可看到這個作爲賊首,現在這幅狼狽不堪、蓬頭垢面的樣子,簡直和尋常的乞兒沒什麼分別,便一下子失去了興趣。
他只是淡淡道:“將此人好生看押,朝廷自有處置。”
他心裡想,現在晉城軍的精銳雖是全軍覆沒了,可畢竟晉城還在叛軍的手裡,現在拿住了賊首,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至少叛軍現在羣龍無首,就算想要再突襲,抑或發起戰爭,也得考慮着劉璧的性命,人最大的弱點就是有所顧忌,若是能不用血腥解決的這件事,對百姓來說,是最好的。
陳凱之正思索着,卻在這時,有趙王的護衛匆匆過來道:“娘娘聽說拿住了劉壁,希望陳修撰押解這劉壁去給她看看,她有話要說。”
陳凱之皺眉,擔憂地開口道:“這亂賊恐驚到了太皇太后,這實在有些不妥。”
這倒是實話,劉壁渾身都是血污,面目不堪,這個樣子拿去見太皇太后,確實有些不妥當。
那護衛則道:“娘娘便是這樣吩咐的。”
陳凱之便頷首點頭,再不好遲疑,親自押了劉壁到了鳳駕前。
這鳳駕已預備啓程了,所以驚魂未定的諸宮娥、宦官們已經做好了準備,可太皇太后卻是命人停了車駕,陳贄敬一直在左右侍奉着,他自始至終都是皺着眉,若有所思的樣子。
方纔的一幕,實在過於震撼,見太皇太后命人去召劉壁的空擋,陳贄敬笑吟吟地道:“母后還是在鳳輦中安坐吧,外頭有些冷,母后的身子要緊。”
“嗯……”太皇太后只頷首點頭,她突然道:“當年爲反擊北燕,鞏固邊鎮,朝廷敕封了十六個節度使,讓他們在自己封地內管兵、管糧、管理戶政,可誰曾想過,一個節度使的公子爲了一己之私,振臂一呼,就如這晉城節度使司上下就這般反了,趙王,你現在想來,不覺得害怕嗎?”
陳贄敬一呆,此時細細一想,亦是覺得恐怖,因此竟是不自覺地跟着點頭。
太皇太后竟是哀聲擡起來:“當初不過是權宜之計,可萬萬想不到,這節度使非但沒有最後裁撤掉,反而是愈演愈烈了,想一想,真是可怕啊,天下還有十五個節度使,各領十五州郡,他們那裡的軍民,在這數十年裡,早已忘了還有朝廷,還有天子,卻只知道他們的生死榮辱,都和節度使息息相關,這……可比小小一個劉壁要可怕得多了。趙王,現在皇帝尚在幼衝,你既是皇帝的父親,不尋謀長久之策,卻只計較眼前之事,你這是愛惜自己甚於愛這江山哪。”
陳贄敬的臉色微微有些不甚好看,卻忙賠笑道:“這是兒臣的過失,不過母后,兒臣也想起了一件深思極恐之事,母后,這陳凱之的勇士營,竟可以以一當十,假以時日,只怕……”
“噢,好了,哀家知道了。”太皇太后此時,失望到了極點,身爲母親本該愛自己的兒子,可陳贄敬這番話,她怎能聽不明白?
剛剛被人所救,僥倖才活下來,可轉過頭,便又開始轉動了他的‘帝王之術’,擔心着勇士營威猛,在將來對他有威脅,可算什麼?
薄情至此,哪裡有半分的賢王氣度,有的不過是那可笑的城府罷了。
所謂城府,永遠計較的都是個人的得失,所以日夜不停地算計,永遠都在權衡着利弊,可這等城府,卻也註定了趙王絕不會是一個真正做得了大事,能夠改革積弊的人。
太皇太后的心情有點低落,倒是見陳凱之已押着劉壁來了,她纔是恍然,看着這陳凱之,想到方纔此人親自衝在最前,與將士們搏殺的場景,心裡不禁有着深深的感觸。
愛兵如子,自然可以讓他們爲你效命,身先士卒,又何愁這些將士會臨陣脫逃呢?
太皇太后的心思竟沒在劉壁的身上,反而是勾起微笑看着陳凱之,溫和地道:“陳修撰,據說你的文章,四入天人榜,乃是衍聖公府的學候?”
陳凱之原以爲太皇太后是要親自訊問劉壁的,不料太皇太后竟是問起了自己,他此時已換下了血衣,裝束一新,因爲沒有衣衫換洗,也不知是哪個丘八從那趙王的護衛那兒弄來了一套鎧甲,這趙王護衛們的明光獣甲穿在身上,令他顯得格外的挺拔。
陳凱之道:“臣下慚愧得很,俱都是天人閣的諸學士還有衍聖公府的擡愛。”
太皇太后越發認真地打量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沒來由的,她心下暗暗的想,假使當年無極還在,只怕……也是這個年紀吧,想到這裡,她不禁黯然。
無極,乃是太皇太后第一個孫兒,身爲祖母的,這等喜悅是可想而知的,可這份高興勁沒多久,這個孫子便消失匿跡了。
太皇太后又是何等的肝腸俱斷,雖然此後又有幾個孫兒出生,可在她心裡,身爲一個祖母,她更爲那長孫而揪心,看着其他的孫兒個個養尊處優,個個錦衣玉食,只要一想到無極,她的心便如刀割一般,她深吸一口氣,盡力不去想這些,和藹地對陳凱之道:“文武雙全,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連哀家,心裡都生妒呢。”
少年俊傑,總是讓人羨慕的,太皇太后雖是高貴,可畢竟老邁,年華已逝,這句話倒是出自肺腑。不過這句肺腑之言,卻是誇讚陳凱之的。
不過一旁的陳贄敬,卻是真正的生妒了,一見自己的母后對陳凱之如此熱絡,對自己卻是冷漠,免不得心裡泛起了怨氣,一雙目光竟是微眯起來,冷冷地瞅了陳凱之一眼。
陳凱之自然感受到趙王的目光,不過此刻他並沒有放在心上,而是朝太皇太后搖搖頭道:“臣下哪裡敢當,臣下出身微寒,總是該比別人做得好一些纔是。”
太皇太后微微一愣,忍不住問道:“怎麼,你家境不好嗎?”
陳凱之答道:“臣下自幼失孤。”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不禁惋惜。
想一想那些龍孫們,一個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甚至自大自負,那天下的書卷,他們想讀就讀,若是想學弓馬,更不知可以請來多少名師,可惜……又有幾個肯下功夫去學的?
別人家的孩子啊……
別人家……
失孤……
突的,太皇太后心念一動,一臉驚奇地問道:“你也姓陳?卻不知出自那家的陳氏?”
陳凱之繼續搖頭,含笑着回答道:“只略略知道是潁川陳氏,只是臣下沒有父母,卻也不知到底是出自哪一支。”
太皇太后點頭,心裡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倘若……這個孩子是無極,該有多好啊。
隨即,她心裡不禁失笑,這又怎麼有如此巧合的事呢?這麼多年了,無極可能早已被人害死了!
想到這裡,她心裡又不免難過起來,面色也是略微沉了沉,不過她知道自己不能在人前失態,因此很快地定了定神,看着陳凱之,朝他溫和的笑着道:“好生用命,哀家記着你的恩情。”
陳凱之不卑不亢地道:“謝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