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站在悅來客棧門外,被那“悅來客棧”的金字招牌晃得眼暈,真是一點都不知道“低調”兩個字怎麼寫,只恨不得貼上“店大錢多速來搶”的標籤。
“幾位客官裡邊請!”熱情的夥計甩着布巾顛顛地跑了出來,咧開嘴巴露出八粒牙,堆出一個屬於悅來客棧的標準笑容。
果然是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悅來客棧啊……
一進大堂,原就吃驚不已的盛寶華下巴直接“咔喀”一聲,乾淨利落地掉在了地上。
“阿阿阿……阿命……”指着那個坐在櫃檯里正低頭撥着金算盤的男人,盛寶華驚訝地大叫出聲。
然後,那個穿着一身繡着金元寶的綢緞長衫的金光燦燦的男人施施然停下撥着金算盤的手,擡頭來,眯着眼睛笑,“哎呀,盛姑娘,各位,好久不見~”
話音剛落,一柄透着寒氣的劍已經指到了他的鼻端,雖然劍未出鞘,只是那其間的威懾卻是不減半點。
“你跟蹤我們。”季玉英執着劍,面無表情地看着財如命。
“冤枉吶,在下可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只是剛好在此地也有產業罷了,這不是正好來巡視一番嘛。”財如命苦着臉,一臉無害地擡起雙手解釋,“季公子還是放下劍吧,這裡是客棧,不要嚇跑了我的客人。”
季玉英不爲所動,劍端又往前湊了幾分,這個男人在他的劍下還能面不改色,只有兩種可能,全然不會武功的人,或者,絕世高手。
“盛姑娘……”財如命可憐的兮兮地扭過頭,看向盛寶華。
盛寶華撲閃了兩下眼睛,然後走到他們身旁,“吶吶,我幫你勸勸季大俠,你免了我們的飯錢和房錢怎麼樣?”
財如命噎了一下,一臉悲憤地閉上眼睛,默默扭回頭,“盛姑娘還是不要管在下的死活了。”
“……你還真是不曾愧對你的名字。”季玉英默然,收回了劍。
愛財如命。
敘過舊,早已經飢腸轆轆的一行人找了位置坐下,點了菜開吃。
晚上分配房間的時候,又鬧了點小插曲,盛寶華原本是打算讓秦羅衣和袁暮一間房,然後她自己和季玉英再各自一間房,這麼一算要三間房,結果已經生米煮成熟飯的袁暮突然發了牛脾氣,硬是不肯。
於是最後秦羅衣和盛寶華一間房,袁暮則和那不打不相識的季玉英一間房,說起來季玉英還算是他們的媒人,若不是季玉英那一劍,秦羅衣和袁暮也不會認識不是?
而且這一路行來,兩人之間倒也沒有再起糾紛。
“秦姐姐,你和姐夫又怎麼了?”盛寶華趴在牀上,側過頭看向躺在自己身旁的秦羅衣,有些納悶地問。
“我們很好呀。”秦羅衣不解地看了盛寶華一眼,隨即又微微紅了臉,“你是問……他爲何不肯與我同房?”
盛寶華點點頭,一臉的不解。
“那個笨蛋,說是怕壞了我的名節。”秦羅衣抿抿脣,有些羞澀地道,雖然罵了笨蛋,臉上卻是再清楚不過的甜蜜。
盛寶華翻了個白眼,早就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還有什麼名節呀。
“等你的事情一了,他說就要跟我回秦府去負荊請罪,然後向我爹提親。”秦羅衣笑了一下,“其實我是不大在意這些事情的,可是他說他不想委屈我,他呀,就是個一根筋的牛脾氣,他怎麼就不明白,跟在他在一起,我怎麼樣都不會嫌委屈的。”
盛寶華點點頭,鑽進秦羅衣懷裡。
“寶寶,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秦羅衣拍了拍她的背,低頭看她。
“我剛剛在樓下聽到,明天慕容府會宴請各路來拜見新家主的江湖人物,秦姐姐,我們也是江湖人物吧。”盛寶華笑嘻嘻地道。
“你呀。”秦羅衣搖了搖頭,然後又笑,“就依你吧。”
盛寶華笑了笑,起身熄了燭火,“睡吧。”
“嗯。”
有人睡得香甜,有人卻是夜不成眠。
慕容雲天一身酒氣地坐在房中,手裡捏着一小塊紅布,他從來沒有喝醉過,醉酒於他而言,太過危險,因爲這意味着他將隨時有可能神智不清地死在別人的劍下。
可是今天晚上,他喝醉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壇酒,彷彿整個人都泡進了酒罈子。
可是,即使這樣,也無法抹去腦海裡那個紅色的身影。
收緊了手中那一小塊紅布,慕容雲天閉了閉眼睛,他究竟怎麼了,順利殺了慕容月瑤,順利奪了慕容家主的位置,順利地……報了母親的仇。
可是,可是爲什麼心裡還是空蕩蕩的,那樣難受?
他處心積慮這麼多年,如今終於得償所願。
可是爲什麼……他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他和慕容月瑤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不同的是,慕容月瑤的母親是當家主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而他的母親……只是府中一個小小的侍女,因爲生了他,而被扶作了妾。
真是諷刺,那麼好強的慕容夫人,生了兩個兒子,卻都是病怏怏的,其中一個還夭折了。自從二公子夭折後,慕容夫人便將慕容月瑤關進府裡,生怕他也死了。
對於那個自小身體孱弱的哥哥,小時候可以自由出入府中的慕容雲天是十分同情的,而那一點點同情,讓他犯下了彌天大錯。
十年前,殲滅月洗樓之戰傳得轟轟烈烈,慕容月瑤想要出府去觀戰,他便私自帶了慕容月瑤出府。正是救下盛寶華那一回,可是回府之後,等待他的,是孃親的一巴掌。
總是溫柔怕事的孃親狠狠一掌扇在他的臉上,然後抱着他,哭得涕淚齊流。
“我可憐的孩子,不該生下你的,不該生下你的……孃親保護不了你了……”她抱着他,然後神情變得怨毒,“你一定要當上慕容家主,一定要,讓那個自以爲比旁人尊貴的賤人嚐嚐被踩在腳底下的滋味!”
後來,母親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驚恐萬狀地看着孃親七竅流血,綠色的血。
是綠顏。
然後,是母親冰涼的屍體。
孃親說,要他當上慕容家主。
母親或怨毒或溫柔的模樣漸漸模糊,可是那一個紅衫少女的模樣卻愈發地清晰起來。
悅來客棧初次見她,只覺得有趣。
白湖山莊再次見她,還是覺得有趣,然後稍覺有些麻煩。
再然後,好像有一些喜歡了。
也僅僅只是喜歡而已。
可是……在她的屍身被他親手推下湖之後,她的模樣卻在他的腦海裡一日0比一日都更加清晰鮮明起來。
她說的每一句話,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在他腦海裡一遍一遍回放。
然後,他才明白,盛寶華在他心裡種下了一粒種子,在她死去之後,那粒種子便在他的心口生根發芽,然後一點一點長成了參天的大樹。
……撐得他的心破裂開來,痛不欲生。
痛不欲生。
而那個種樹的人,已經死了。
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