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入了秋,天氣一日0比一日更涼。
邱唐踏進院子的時候,便見一襲鴉青色長衫的慕容雲天正一個人坐在院子裡下棋。
“啪”地一聲脆響,一枚黑子在他指間落下。
邱唐走上前,看了一眼棋盤,亂七八糟的一局棋十分眼熟,正是那日他與盛寶華下的最後一盤棋。
“盛姑娘……還是沒有消息麼?”邱唐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自從那日盛寶華從白湖山莊被擄走之後,已經過了三個多月,根據那串穗子找到梅傲寒的時候,他已經斷了一臂,身邊還跟着瘋瘋癲癲的曲清商,她一時哭一時笑,嘴巴里不停地嚷嚷着“大公子回來啦,大公子回來啦……”,要不就是是一臉害怕地說“盛寶華是怪物,不死的怪物”之類的瘋話。
紫玉閣在慕容雲天的壓力下,已經差不多毀了,梅傲寒帶着曲清商就住在鳳仙鎮,也不見他有什麼動靜。
曲清商瘋了之後,蒼顏閣便易了主,如今的閣主十分神秘,且行事歹毒,不過幾個月的光景,已經吞併了不少小幫小派,在江湖上惡名漸顯。
如今殺害盟主的兇手還沒有逮到,江湖上又出了那麼一號神秘人物,當真令人頭疼得很,愛女心切的盛飛天如今是見誰都是不順眼,搞得所有人都躲着他,生怕一不小心便成了炮灰。而且盛寶華失蹤的消息,至今還瞞着季玉英,真不知道他若知道他家未過門的小媳婦失了蹤,會是怎麼個光景。
慕容雲天沒有回答他,又落下一枚黑子。
“邱管家!邱管家!”門外突然有人匆匆跑了進來。
邱唐看向那個匆匆跑進來的弟子,不滿他的毛躁,皺起眉,“怎麼了,這樣急?”
“青玉派掌門求見!”那人氣喘吁吁地道。
“那也不用這樣着急啊。”邱唐搖搖頭。
“他受了很重的傷!”
慕容雲天突然放下棋子,站起身來,“去看看。”
邱唐和慕容雲天趕到大廳的時候,便見陳恆言一身是血的坐在廳中。
“……傷成這樣怎麼不先治傷?”邱唐看了一眼傳信的弟子,不滿道。
“不用治了。”孟九踏進廳來,淡淡道。
“怎麼?”
“他已經死了。”
邱唐大驚,匆匆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已經……
孟九走到陳恆言的屍身旁,拉開他的衣襟看了一眼,眉頭立刻皺得死緊,“風憐秋水。”
在他的心口,有一道細細的紅印,像是一個指頭印子,雖然他全身都是血,但卻正是這一根指頭要了他的命。
這樣利落可怕的手法,正是出自風憐秋水。
十年前,月洗樓主守月正是憑藉着這風憐秋水橫行江湖,幸而有盛飛天和王景言聯手,纔算制住他,如今風憐秋水再現江湖……
在孟九說出“風憐秋水”這四個字的時候,慕容雲天眉頭一動。
潛伏隱忍了那麼久,終於憋不住了麼。
慕容月瑤。
“大小姐在他手裡。”孟九替陳恆言拉上衣襟,面色凝重,“蒼顏閣裡那位如此明目張膽,怕是別有所圖。”
慕容雲天猛地擡頭看了孟九一眼,然後匆匆走了出去。
孟九看到風憐秋水,便斷定盛寶華在那人手裡,看來盛寶華的身世果然與這風憐秋水有關吧。
微涼的風拂過臉頰,盛寶華微微仰起頭,長長的頭髮被吹得飛舞起來,臉上癢癢的。
身後有人替她披了一件外套。
“盛姑娘,小心着涼啊。”清歌溫溫婉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已經是秋天了吧。”盛寶華拉了拉衣領,仍是微仰着臉,臉上帶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寶雲山的秋天很漂亮,漫山遍野的楓樹,火紅火紅的。”
“進去吧,外面涼,公子等你一起用膳呢。”清歌勸道。
“你不討厭我麼?”盛寶華側過頭,漆黑的眼睛“望”向清歌的方向。
那雙眼睛很大很漂亮,卻是一片幽黑的死寂,什麼也看不見。
“我爲什麼要討厭你?”清歌不解。
“曲清商就很討厭我,討厭到恨不得我立刻去死,最好還要死無全屍。”盛寶華沒有解釋,只笑了一下,道。
清歌也笑,她說,“我很喜歡你。”
“爲什麼。”盛寶華問。
“因爲公子喜歡你。”清歌這樣回答。
盛寶華皺起眉,嘀咕了一句,“就沒有一個是正常的。”
清歌哈哈大笑起來,捏了盛寶華的小臉一把,“進去吧,多吃點,看你這張小臉蒼白得,我看了都心疼。”說着,便扶了她走進門去。
盛寶華沒有說什麼,隨她去了。
愛屋及烏麼?這簡直與曲清商是兩個恐怖的極端。
“公子其實很疼你,只是他冷清慣了,不會表達。”耳邊,清歌還在喋喋不休着他家公子的好,“公子聽說你落在曲清商手裡,便立刻趕了來救你,我知道你惱他利用你得了風憐秋水,可是那個時候他來救你的心是純粹的啊,那時我們也不知道你身上有風憐集啊。”
盛寶華隨她去說,也不反駁,反正她的眼裡只有她家公子,就算她家公子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她也不會在乎。
“怎麼不說話?”清歌一個說着覺得沒趣,便逗她講話。
“如果你家公子殺了人,你會怎麼辦?”盛寶華隨口問。
“那我就幫他毀屍滅跡。”清歌想都沒想,便笑着道。
“如果你家公子與整個武林爲敵呢?”
“那我就陪在他身邊與整個武林爲敵。”她還是想也不想的回答。
“如果你家公子要殺你呢?”盛寶華又問。
“那就給他殺啊。”清歌還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
盛寶華嘆氣,“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
清歌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公子其實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你和他相處久了,你一定也會喜歡他的。”
盛寶華對此表示無語。
“小心門檻啊。”清歌也不介意,將她扶到屋子裡坐下,拿了銀筷放在她手裡。
盛寶華便悶不吭氣地開始吃。
反正自然有人替她佈菜,不勞她操心。
“青玉派已滅,掌門陳恆言出逃。”席間,有人進來稟報。
“無妨,咳咳,他已被我傷了心脈,由他逃吧,走不遠的。”慕容月瑤夾了一塊排骨放在盛寶華碗裡,咳了幾聲,道。
陳小兔?
想起那個口口聲聲要替他家掌門報仇,清理門戶的呆子,盛寶華愣了一下,手裡的銀筷掉在桌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慕容月瑤談這些事情從來都沒有避着她,往常她都沒什麼感覺,可是當一個她曾經見過的人被……
慕容月瑤看了盛寶華一眼,換了一雙乾淨的筷子放在她手裡,揮了揮手,讓那人退下。
“你想做什麼?”盛寶華側頭問他,“與整個武林爲敵麼?”
“那又如何。”慕容月瑤夾起一塊鯽魚,挑去了刺,放在盛寶華碗裡。
“這便是你的報復?”盛寶華想了想,有些好奇地問,“曲清商如今怎樣了?”
“瘋了。”慕容月瑤答。
“你沒有殺了她?”
“殺了她有什麼好,要她生不如死纔好呢。”一旁,清歌嘻嘻一笑,插嘴道。
言下之意,曲清商是被慕容月瑤活生生嚇瘋的。
盛寶華打了個寒噤。
用過晚膳,清歌送盛寶華回房,將她扶上牀,替她蓋好被子,她才吹了燈,退出房間,帶上房門。
黑暗中,盛寶華睜開眼睛,下了牀。
她不敢睡,因爲睡着了會做噩夢。
白天黑夜對她來說都一樣,她無數次試圖逃出這裡,卻是無數次的失敗,然後再灰溜溜地被送回這裡,慕容月瑤像鬼魅一樣無處不在地纏着她,她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一個人。
在桌子旁安安靜靜地坐着,她想起那一日見過的陳恆言。
那個人,也死了麼。
窗子被風無聲無息地吹開,涼涼的夜風灌了進來,盛寶華感覺有些冷,起身摸索着拿了掛在牀頭的鬥蓬披在身上。
有一隻大手按住了她的手,替她繫好了鬥蓬。
盛寶華愣了一下,手微微一抖,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別怕,是我。”黑暗中,有人輕聲道。
“慕容……雲天?”盛寶華怔怔地吐出一個名字。
吐出這個名字時,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找了你很久。”他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
盛寶華呆呆地被他裹入懷中,他……在找她?
被梅傲寒劫走,被曲清商折磨,被慕容月瑤困住,她不是不怕,她是已經怕得麻木了。所以風憐秋水也好,眼睛瞎了也好,身世之謎什麼都好……她都用一種麻木的態度去面對,因爲現實的情況不允許她軟弱。
她甚至回不去飛天寨了。
慕容月瑤說她已經無處可去了,說她只能待在這裡。
她只能一個人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然後咬牙撐住……
她是真的很害怕……
如果她不是盛寶華,那她就不能厚着臉皮佔着盛寶華的名份,那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屬於盛寶華的寵愛……
如果她不是阿爹的女兒,如果她真的是守月和王景言的女兒,那阿爹是不是就不會來找她,不會再疼着她寵着她……
她是十年前掀起江湖一場腥風血雨的大魔頭守月的女兒,可是就算守月再怎麼十惡不赦……那也是她的母親啊,身爲她父親的王景言,卻因爲正邪不兩立,而與母親爲敵……
娘一定十分厭惡她的存在,否則又怎麼會將她製成人蠱……
她有多恨王景言,便就有多恨她吧……
只要一想起自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存在,一想起那些破碎的記憶片段,那些可怕的蛇蟲鼠蟻,她便怕得發抖。
多少次從噩夢中驚醒,一個人惶恐不安地睜開眼睛,面對的卻是新一輪的黑暗。
可是她卻不敢有任何的期望,期望會有人來救她……因爲她已經不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盛寶華,她只是一個不被親生爹孃歡迎的存在,她是……人蠱。
被孃親詛咒的人蠱……
黑暗中,她常常在想,她上輩子一定做錯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老天爺纔會這樣的來懲罰她折磨她。
可是此時,被擁在一個那樣溫暖的懷中,盛寶華瞪着空洞的眼睛,感覺眼眶裡一片溫熱,然後那些積蓄已久的液體便源源不斷地滾落下來,她伸出手,緊緊揪着他的衣袖,低低地顫抖嗚咽。
所有的害怕,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懼,都因爲那一句如釋重負的“我找了你很久”而被洗涮得一乾二淨。
慕容雲天感覺懷裡那個小小的身體在止不住的顫抖,胸前更是一片溼熱,他收緊了手臂,輕聲安慰,“不要緊,別怕。”
盛寶華埋首在他懷中,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來,猛地擡頭“看”他,“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她蒼白的臉上滿滿的都是淚痕,一雙大大的眼睛瘦得都凹了進去,更顯得大,空洞洞得看得人心裡發緊,慕容雲天心頭一澀,伸手撫去她臉上的淚痕,“陳恆言死前趕到白湖山莊示警,他死於風憐秋水的功夫,孟九說你在這裡。”
陳小兔?
盛寶華猛地瞪大了眼睛,一種令人害怕的感覺浮上心頭。
這是一個陷阱,慕容月瑤故意放走陳恆言,讓他去白湖山莊示警,阿爹和小鬍子叔叔看到風憐秋水的功夫重現江湖,一定猜到她在慕容月瑤手裡。
她是餌,是慕容月瑤用來引誘慕容雲天上當的陷阱,曲清商已經瘋了,那麼他下一個人要報復的人,自然就是慕容雲天。
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明明知道是陷阱,爲什麼還會來?
見她一臉的驚懼,惶惶然如驚弓之鳥,慕容雲天心頭一痛,她究竟遭遇了什麼,竟變成這副模樣。
掙脫開他的懷抱,盛寶華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仰起頭“望”向他,喃喃,“你明明知道……這是陷阱……”
“可是你在這裡啊。”慕容雲天笑了一下,輕輕撫了撫她的腦袋,連日來的緊張和焦慮因爲看到她安然無恙而放鬆下來。
“不行,你快走。”盛寶華推了推他,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慕容月瑤有多可怕。
慕容雲天沒有動,他忽然覺察出她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怪異,往日那雙靈動的雙眸竟彷彿死了一般,只剩沉沉的黑,“你的眼睛怎麼了?”
盛寶華怔了一下,咬了咬脣,才道,“瞎了。”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盛寶華感覺他的手撫上她的眼睛,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說是餘毒未清……”盛寶華怔怔地回答。
話還沒有說完,她便感覺自己再一次被他緊緊裹入懷中。
“沒事,不用怕。”慕容雲天替她拉緊了鬥蓬,然後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我帶你出去。”
盛寶華感覺被他抱了起來,明明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可是她卻前所未有的安心。
“慕容月瑤說,我不是阿爹的女兒。”她忽然道。
“不要信他。”慕容雲天一邊往外走一邊道。
“他說,我娘是月洗樓主守月,我爹是……王景言。”
“不要信他。”
“他說,我是個人蠱。”盛寶華抱緊了慕容雲天的脖子,憋在心裡許久的茫然和痛苦終於找到了傾泄的端口。
慕容雲天腳步未停,還是那句話,“不要信他。”
“可是上次你見過我發病啊,那是人蠱留下的後遺症。”盛寶華輕聲喃喃。
“那又如何,你還是盛寶華。”慕容雲天緊緊抱着她,往外走,一路上竟是一個人都沒有。
“我還是盛寶華嗎……”
“嗯,你是。”慕容雲天肯定。
得到那樣肯定的回答,盛寶華忽然就安心了,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脣邊漾出一絲淺淺的笑容來。
“咳咳咳……”突然,一連串的輕咳聲在走廊的角落裡響起,盛寶華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凍住,她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
感覺盛寶華微微顫抖了一下,慕容雲天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這才擡頭看向站在門口的清瘦男子,然後眯了眯眼睛,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