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智藏疑疑惑惑地看着自己,易長安想了想,慢慢說道:“‘藏’爲攝之義,總攝一切教法。經藏上契諸佛之理,下契衆生之機……”
見易長安說起佛法如數家珍,陳嶽微微有些驚詫地看了她一眼,默默收好了自己先前差點就要拿出來遞給她擦眼淚的大方手帕。
易長安一眼瞥見陳嶽的動作,衝他微微點頭示謝,繼續跟智藏輕言細語地說起來:“……律藏能治衆生之惡,調伏衆生之心性,論藏決擇諸法性相。以‘藏’爲法號,只要心存佛性,百邪不侵,今後定有成就。”
智藏是才入山門不久的小沙彌,今天乍然看到死人已經驚駭到了極點,被易長安這麼一番高深的言論一繞,加上那一粒香甜的糖果含在嘴裡,雖然兩眼蚊香圈兒似的濛濛的,心裡卻是莫名地安定了下來。
想到自己的法號,智藏隱隱還有些高興,覺得自己既是皈依了佛門,又有這麼好的一個法號,到時多念幾遍經,佛祖就會保佑他晚上不會有什麼怕的了。
易長安見智藏情緒安穩了不少,這才慢慢兒跟他聊了起來:“智藏,你什麼時候入的山門?……你家裡原來是哪裡人……哦,那怎麼要到太平縣這邊來呢……每天都要做早課嗎……做完早課你還着辦飯,那都什麼時辰了,豈不是餓壞了……”
先前提了智藏過來的大個子緹騎有些不大耐煩,正要打斷易長安這哄小孩子的架勢,卻被陳嶽一個手勢制止了。
緹騎雖然退開了,還有些不明就裡,這時卻聽到易長安聲音和緩如敘家常一樣問了出來:“今天我本來是來你們寺裡做法事的,沒想到會出這個意外,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智藏跟易長安閒扯了這麼久,心情也放鬆了不少,雖然再說起這事時還是緊張害怕,但是看到一直跟自己拉家常的這位施主臉色和藹可親,總算也能夠口齒清晰地答話了。
“我才進寺裡不久,被分在大廚房裡做雜事,就在智能師兄手下打雜,智能師兄就是、就是……”小和尚害怕地越過易長安的肩頭看了大廚房那邊一眼,畏縮了一下,見易長安眸子明亮如清溪春陽,輕聲鼓勵了自己一句,心裡又安定下來,繼續說了下去。
“……當時我正抱了一捆柴進來,智能師兄側對着我在切菜,我就叫了一聲‘智能師兄’,智能師兄沒有應我,我把柴碼好剛一擡頭,就看到智能師兄、智能師兄他把自己的頭給削下來了……”
智藏兩眼驚恐地睜得的,無意識地答着易長安的問話,一雙小手緊緊抓住了易長安的手。
今天看到的情形,實在是對他衝擊太大了:因爲智能師兄不僅用菜刀把自己的頭削下來了,而且他的頭還掉進了他面前那口煮了開水的大鍋裡!
一顆人頭咚地掉下去,然後帶着熱氣的水花四濺出來,智藏甚至覺得自己在那一瞬間就聞到了煮肉的香氣,胃裡卻不斷收縮痙攣;他幾乎是邊吐邊奔到後殿去找主持的。
聽他說到這裡,先前那個一進門就吐了的緹騎又跑到牆角吐了起來。聽到那人的嘔吐聲,智藏臉色也慘白起來。
看到這樣的一副場景,對一個小孩的心理無疑是創傷巨大的。易長安憐憫地看了智藏一眼,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別怕,我曾經得到一位高僧指點,可以誦經驅邪。”
取下腰間的一個荷包,易長安提着那條絡子將荷包在智藏眼前晃了晃:“眼睛看着這荷包上的那隻白鶴,跟着我一起念: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易長安聲音本就中性,此時語音遲緩卻帶着一種親切的溫和,智藏按她的吩咐,盯着那隻輕輕左右晃盪的荷包,下意識地跟着唸了起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智藏終於捱不住,眼睛朦朧閉上,放心地睡了過去。
易長安早有準備地輕輕接住了他,看了陳嶽一眼;陳嶽一個手勢,那名早就連苦膽水都吐乾淨了的緹騎羞慚地急步輕走過來,抱了智藏下去了。
“讓他先好好睡一覺,不要吵醒他。”易長安交了人,低低叮囑了一句,起身站了起來,卻突然眼前一黑,往後踉蹌了幾步。
陳嶽一把接住了她:“易大人,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易長安飛快地推開陳嶽,努力自己撐着站住了,“剛纔蹲得久了,不妨一起起身急了控了頭。”
見陳嶽面色微微有些怪異,想到剛纔自己下意識推開他的舉動,易長安急忙掩飾地深揖了一禮:“陳大人,剛纔下官冒犯了。”
剛纔自己一扶之下,就發現易長安在外袍下還穿了一件護甲之類的衣物,一個太平縣從七品小推官,並不有名氣的河間易氏庶出子弟,竟然暗中穿了一件護身甲,而且還能行事古怪地讓那小和尚睡過去……陳嶽眸光微微一閃:“不妨事;易大人可還要進去看看?”
“自然是要的;智能手……屍首肯定是要驗一驗的。”易長安差點沒說滑口,把“智能手機”給說溜出來,幸好及時改了話。
飛快地瞥了陳嶽一眼,見從他臉上根本看不出什麼表情,易長安很快就拋開了這事,走進大廚房仔細勘查起來。
智能年約四十許,沒了首級的屍體伏在竈臺上,雖然竈下已經撤了火,但是那顆首級還是擱在那口大鍋裡,被鍋裡的熱水煮得有些淡白,竈臺上的血跡卻已經變得醬黑。
易長安弄了把大笊笆將那顆人頭撈了上來,仔細對比了下頭部和頸部的傷口,尋了塊乾淨的蒸籠布,默默將人頭擱了上去,又認真檢查了遍智能的屍體。
那位嘔吐兄已經送了智藏回來了,可能是得了陳嶽的指令,臉上雖然皺得跟一根苦瓜似的,還是跟一根尾巴似地跟在了易長安身後;大概是怕自己會再吐,嘴巴一直說個不停:“易大人可發現了什麼……易大人要不要我幫忙……易大人……”
“嗯,鍋裡是白開水。”易長安已經仔細查過了屍體,小心將屍體移開,看了眼撇在一邊的菜刀,又拈起被屍體壓住的砧板上的菜看了看,終於答了嘔吐兄的話,“看來智能是打算做水煮茄子片。”
嘔吐兄一臉茫然地看向易長安;易長安將手中已經被氧化發黑的茄子片扔回砧板上,輕輕擦了擦手:“水煮茄子片味道寡淡,茄子不沾葷可不好吃,要多用油爆了鍋再炒,或者和肉一起煮一煮,味道才香。”
嘔吐兄看了眼泛着些許油花和白沫的那一鍋水,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捂住了嘴,乾嘔着飛快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