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風雨漸急。
燒完寒衣的百姓們紛紛躲去檐下避雨,素嬈逆着人流往外走,凌亂細密的雨絲被風捲着,浸溼了她的肩頭和裙襬。
街旁有人喚道:“姑娘,先進來避會吧,等雨停了再走。”
“多謝好意,不必了。”
素嬈頷首致意,隨即順着長龍般的燈火出了鎮子,人聲漸稀,四野幽曠,唯餘那風雨拍打枝葉嘩嘩作響。
河邊空無一人。
她撐傘駐足在河邊,望着那被雨點激起的連片水花,頭頂風勢浩大,雨幕遮天,在浩渺蒼穹之下,她渺小的猶如一粒沙,好似隨時都要被滌盪而去。
但此時,素嬈內心無比平靜。
喧囂天地間,似有人輕聲低語:“阿嬈,你把想對孃親說的話寫在這河燈上,放入水中,河神就會載着你的思念,把它送到你阿孃身邊。”
“她會保佑我們阿嬈平安順遂,喜樂無憂。”
“來,寫吧。”
這般笨拙的安慰和低劣的騙術對於一個年僅五歲的小姑娘自然是足夠的,但阿爹不知道,這幅稚嫩軀殼裡早已換上了另一個成熟的靈魂。
彼時對她而言,死亡就是終點,什麼美好祈願,什麼寄託牽掛都是假的,逝者不會復生,傷痛不會湮滅,仇恨亦不會消亡。
可她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對上阿爹那有些疼惜,有些愧疚的眼神,最終還是嚥了回去。
她提筆想了想,什麼都沒寫,直接將蓮花燈放進了水中。
“阿嬈沒有什麼心願嗎?”
爹爹問她,她記得自己當時回答說:“人不能太貪心,我有阿爹護持疼愛就足夠了,其他什麼都不想要。”
不要離開她,不要捨棄她。
不要像那臭老頭一樣丟她一個人,她會懂事會乖巧會聽話,不再口是心非尋釁挑事……
可是看吧。
她就說沒用的。
最後還不是隻剩下她一個。
所有真心待她好的人,全都不得善終……
她眼底掠過抹自嘲之色,連老天似是都有些看不過去,狂風疾呼,攜着暴雨而來,她一時失神,手中的傘徑直被掀飛出去。
冰冷的雨水拍在臉上,涼意刺骨。
素嬈一愣之下忙轉身去拾傘,誰知身子剛動,頭頂驟然多出了一物,將風雨盡數隔絕在外。
那柔軟如雲團的廣袖深衣映入眼簾,熟悉的暗銀色蓮紋在狂風中搖曳款擺掃過她的臉,透着股冷香。
緊接着頭頂傳來男子低沉清冷的嗓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還是個傷患?這麼大的雨,不知道躲一躲?”
他不由分說的拉着她進了旁邊老舊的小亭。
“哎,我的傘……”
素嬈眼睜睜看那傘在風中跌跌撞撞的被吹遠,忍不住嘆了口氣,轉身望向言韞道:“公子你怎麼來了?”
“放燈。”
言韞說着展開手裡的披風,將她一整個裹在裡面,“穿着吧,彆着涼。”
她下意識攏緊披風,觸手光滑柔軟,暗紋細密,不用看也知道不是她的東西:“這披風……”
“是我的。”
言韞將傘立在亭外的柱子旁,走近亭中坐下,見她還立在原地,擡眸淡道:“坐下歇會吧,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
他語氣神情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寡淡。
像這夜的風雨,光是聽着便叫人心底生寒。
可不知爲何,對於他的出現她心底竟有些慶幸和安穩,就好像有他這樣一個大活人在,哪怕什麼都不說不做,靜靜的呆在哪兒。
她也覺得這夜沒有那麼糟糕。
想到這兒,素嬈面上不自覺的多了幾分笑意,“承蒙公子賜衣禦寒,待回到客棧,我便取些銀兩將它買下。”
“恩?”
言韞長眉微挑,“爲什麼不是歸還?”
“公子你從不允許旁人碰你的東西,更何況是衣物,與其歸還後讓暗衛拿去焚燬,還不如由我買下,拿去送人也好啊。”
素嬈道。
聽到那句送人,言韞冷瞥了她一眼:“我的東西便是不要了,也容不得旁人沾染分毫。”
“至於賣給你……”
他話音頓了下,“我不缺這些銀兩。”
言下之意就是此路不通。
“那真是可惜了。”
上好的一件披風。
有人財大氣粗執意要浪費,她一個外人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好好享受它最後的溫暖了。
“不可惜,你回到客棧後將它歸還就好,我不燒!”
言韞輕聲道。
“真的?”
素嬈看他,他緩緩點頭,允道:“真的。”
“那就好,不然因我導致公子你破財,我還有些過意不去。”
“只是破財就好了……”
言韞幽幽嘆了口氣,正說着,天邊“轟隆”一聲巨響,電光劈裂蒼穹,將這天地照的一瞬大亮,素嬈不經意間見他嘴脣張合,卻聽不見聲音。
直等着雷聲過去,她疑惑問道:“公子你剛纔說什麼?”
眼前這張臉生的嬌豔嫵媚,容色豔麗,可偏偏那雙眼澄澈無辜,除卻查案時的肅穆冷冽,平日裡望向他時總帶着一股天真與柔軟。
令他那些掙扎和茫然都顯得有些多餘可笑。
“沒什麼。”
言韞苦笑搖頭。
這段時日他放縱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再刻意忽視或是含糊退避,方纔發現他平日裡落在書卷上的視線太少,看向她時太多。
不論以何種心境看她,她終究是與旁人不同了。
“對了,公子不是說來放燈的嗎?燈呢?”
素嬈朝他手邊看了看,他來時只拿了傘和一件披風,沒瞧見還有其他東西啊。
“燈……”
冷不防被她問住,言韞默了瞬,淡道:“你不提我險些忘了,讓竹宴他們去買燈,怎麼還不回來。”
他對外道:“去催催。”
“是。”
不遠處的林子裡掠過抹黑影,轉瞬消失在雨夜裡。
素嬈收回視線,取出被她收在袖間的彩紙,不出意外溼了小半,她將還能用的紙張挑揀出來,擺在眼前。
“公子,你會折燈嗎?”
她對言韞問道。
言韞看了她一眼,“你折來我瞧瞧。”
“好啊。”
素嬈拿起彩紙開始折燈,她自幼做了許多遍的事哪怕是在暗處也是信手拈來。
不一會,一朵精巧的蓮花燈就躺在她手心中。
她想了想,又將袖子裡的蓮燈取出,與她折的擺在一處,“這樣一來,阿爹阿孃他們,就會收到雙份的祝福了。”
這次她已無心願可求。
就祝阿爹阿孃團聚後情深不疑,再不受這世間顛沛流離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