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靜靜的坐在後園之中,一下午他呆在已經景色蕭索的後園之中。亭子裡冷風陣陣,吹得人身上冰涼。但林覺的腦子裡卻是燥熱和混沌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林覺也有些迷茫起來。林覺一直在問自己,自己還應不應該堅持自己的想法,應不應該繼續去對新法的條例去跟兩位大人爭論。理智告訴林覺,今日兩位大人已經說了最不客氣的話,倘若自己繼續堅持己見,很有可能會產生難以收拾的結果,那便是自己被恩師掃地出門,斷絕師徒關係。
林覺其實並不怕其他的責罵和不理解,他最怕的便是方敦孺以師徒情分爲籌碼的這一招。他不願產生讓自己遺憾的後果,他愛先生和師母,愛師妹方浣秋,那是從上一世帶來的愛,那是上一世唯一給自己帶來慰藉的溫暖,這一世林覺怎也不肯輕易放手。
然而,那樣一來,林覺便要放棄自己的堅持,不再對新法指手畫腳。這卻又違背林覺的本心。說到底,林覺這麼做還是爲了方敦孺和嚴正肅好,爲了新法的推進順利進行。林覺越來越堅信自己的觀點,這場變法的成敗關鍵在於方敦孺和嚴正肅能不能夠變得圓滑一些,能不能爲了一個大目標的實現而放棄一些小目標。說白了,便是一個取捨的問題。倘若兩位大人依然故我,這場變法前景堪憂,兩位大人前景堪憂。
這不是林覺在臆測,關於這場變法,林覺已經不知道在腦海裡想了多少回。每一次林覺都拿這是和真實歷史進程不一樣的時代來安慰自己,但每一次林覺都清醒的意識到,即便是不同的虛幻世界,在一個近乎於類似同時代真實歷史的進程之中,其規則是沒有太大的變化的。那個同時代的歷史空間中於此時進行的另一場變革的結果是慘敗的,而且爲世人詬病了千年。在大周朝這個時代,其借鑑意義是極大的,甚至是雷同的。
正是覺察到兩場變法之間有如此多的共同點,時代也是如此的相似,林覺纔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去進言,去說服。不顧他們漸生的厭惡和不滿去和他們爭論。可以說,今天這一切倘若沒發生,也會在不久的將來發生。遲早,兩位大人會對自己失去耐心。
可即便知道這一點,林覺又能怎麼做?林覺無數次的問自己,自己是不是不該這麼做,自己沒必要去惹惱兩位大人,完全可以迎合他們。可是林覺又否定了這個答案,因爲那樣的話,便是等同於眼睜睜的看着兩位大人縱馬馳騁,而前方卻是萬丈深淵,自己卻不給予警告。自己又怎麼能這麼做?
但現在的問題是,自己其實已經靠邊站了。所謂的放假十天冷靜冷靜,其實便是剝奪了林覺參與條例制定的資格。在條例司衙門上下全力做事,自己卻被排斥在外的。自己當然可以在十天後去找兩位大人道歉,痛心疾首的說自己不該說那些話,去請求他們原諒。這並不丟臉。但是那樣自己便能心安了麼?就能什麼都不想,任由事態發展下去了?自己做不到啊。
或許還有一個可能,那便是自己確實是多慮了。有皇上的全力支持,有兩位老大人的果決和堅毅,或許……沒準真的會將反對之聲彈壓下去。或許朝代的不同真的會有不同的結果。然而林覺有告訴自己,這可能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
歷史都是相似的,同樣的一幕似乎永遠在重演。自己所總結的那麼多變法的失敗案例,發生在不同的朝代和時間點。這說明,其實無關時間和空間,只關乎變法的內容和策略,只關乎手段是否足夠的高明,只關乎能不能讓既得利益者支持或者最起碼是不反對。一旦打破了這種規則,則無一例外都是失敗。而且變法也是一場耐久戰和攻堅戰,急功近利者是無法品嚐勝利果實的。
林覺無法說服自己相信,以嚴正肅和方敦孺目前這種粗暴的推行的變法會得到成功。這變法的內容甚至沒能讓百姓從中得益,而現在又將得罪權貴士大夫們。他們用自以爲正確的方式推進着變法,聽不得任何的意見,這是讓人極度擔心的。
林覺獨坐後園之中,靜靜的將事情想了千遍萬遍,始終都不能說服自己回頭。最後,林覺告訴自己,索性不去想了。這十天就當是多十天的年假。這十天時間裡慢慢的去想辦法,想到能讓兩位大人接受的辦法。或許自己的言語太過簡單粗暴了些,沒能用些技巧去說服。這十天時間他們也應該會冷靜下來。總之,辦法比困難多,自己愁白了頭髮,想破了腦袋,也是沒什麼用的。
底線是,不能激怒先生,不能真的鬧僵了。要用聰明的辦法去做事,而不能蠻幹。
“公子,你在亭子裡麼?”一個輕柔的聲音從亭子下方傳來。
林覺站起身來朝下邊看去,落葉積雪旁的石徑上,一個婀娜的身影正站在那裡,朝着上方張望。看到林覺的那一刻,那張俏臉上的明媚雙目笑成了一道月牙兒。
林覺心中溫暖之極,自從白冰留在自己身邊之後,她整個人的氣質都有了極大的變化,從氣質冰冷的少女變得溫暖可人。此刻她穿着一席淡綠色的錦袍,站在下邊像是一棵賞心悅目的綠樹。那張俏臉笑的就像是一朵寒冬盛開的花兒。
“你來啦。”林覺笑道。
白冰一個縱身,飛身躍上了涼亭的臺階,手中捧着的茶壺一滴也沒撒。
“聽綠舞說,你在後園一個人呆着,不許人進來打攪。我想,我來送壺熱茶來,你該不會反對吧。”白冰笑盈盈的將茶壺茶盅擺在桌上。
林覺微笑道:“我反對也沒用啊,大俠女白冰我也管不住啊。我還真的有些渴了。其實是有些冷了。這熱茶來的正是時候。”
白冰一笑,給林覺斟了一杯茶遞過來,笑道:“我其實是有事來跟你說的。不然你的話我也不敢不聽啊。”
林覺笑道:“哦?什麼事?”
白冰歪着頭道:“你先說你的,躲在這裡挨凍,出了什麼事不成?綠舞妹子有些擔心,她不敢問,讓我問問。”
林覺笑道:“她不敢問倒要你來問,她怎知道我不會斥責你?”
白冰突然臉色一紅,欲言又止。這話自己剛纔在外邊也說過。茶水也是綠舞要自己送來的,自己其實也沒打算來後園找林覺。綠舞那麼說時,自己也問她,憑什麼林公子便不會斥責自己。綠舞在自己耳邊給出的答案讓她臉紅。綠舞說:你現在正新鮮,公子不會怪你。
所謂的新鮮,白冰豈會不懂。自從去應天府的路上被林覺奪了身子之後,這段時間白冰備受林覺寵愛。雖然也遮遮掩掩的沒敢太公開的夜晚同宿,只白天偷偷的跟林覺在無人時偷食禁果。但住在同一處宅子裡,綠舞怎會覺察不出來。更何況還被芊芊鬼使神差的撞了一次好事。所以其實已經算是半公開了。
綠舞的意思是,新鮮勁沒過去,公子怎會怪你。
林覺沒覺察白冰的臉紅,輕聲道:“是公務上的事情,我不願跟家裡人說,是因爲這些事說出來也是沒用,徒增家裡人的煩憂,沒什麼可說的。”
白冰哦了一聲,在林覺身邊坐下。
林覺攥住她的手笑道:“該你了,你有什麼事?”
白冰反握着林覺的手皺眉道:“你的手真涼……我師傅來信了。”
白玉霜的信只寥寥數語,大意是她已經在山中安頓,傷勢也正在痊癒,讓白冰無需掛念。白玉霜叮囑白冰要勤練武功,不要荒廢於兒女之事,她告誡白冰,在這世間立足,當有本事和能力,絕不可依附於人云雲。
林覺意外的是,白玉霜的這封信字裡行間竟然瀰漫着一種舔犢之意,倘若沒見過她本人的言行,光是看這封信,不知者必以爲這是一個慈母一般的師傅的諄諄教導。但實際上,這卻是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看起來,似乎白玉霜的心境性格已經大變,從這信中言語之中可見一斑。
看着白冰開心的樣子,林覺笑道:“冰兒現在心裡可安心了?你師傅安頓好了,伏牛山落雁谷大寨是個適合養傷的地方,你師傅在那裡一定會很開心。”
白冰挽着林覺的胳膊,將頭貼在林覺的肩頭輕聲道:“多謝你。倘若不是遇到你,我師傅二人的未來不知如何?師傅一生孤苦,也是挺可憐的。倘若能安享晚年,我也心中安穩。畢竟我視她爲母,我的命也是她給的。無論她以前怎麼對我,我都要報答她的。”
林覺摟着白冰的纖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心中也很安慰。她師徒之事能有這樣圓滿的結果,確實不容易。不過,白玉霜那脾氣,在落雁谷大寨之中安頓,高慕青和樑七他們以及山寨的衆兄弟們恐怕要吃些苦頭,一時半會兒白玉霜的兇性未必能改。倘若和慕青她們鬧翻了臉,卻也是讓人有些擔心。
而且伏牛山中的局勢也並非是一派平穩的態勢。其實在數日之前,林覺也接到了高慕青從山上寄來的信,除了傾訴思念之情的情話之外,高慕青也告訴了伏牛山中現在的形勢。黑風寨的實力今年極爲膨脹,吞併了七八座山寨之後,寨兵數目多達五千餘人,並有多家山寨畏懼其實力依附於他。秦東河摩拳擦掌,矛頭直指穆振山的桃源大寨。他已經明確提出,要重新進行伏牛山大寨的盟主選舉。其用意不言而喻。秦東河是要當伏牛山的老大了。
高慕青告訴林覺,自己正在全面加強山寨的防禦體系,以防局面突變。駐紮在石人山分寨的兵馬已經抽調了兩百名回落雁谷大寨保護本寨。落雁軍目前兵馬總數一千八百餘,雖然已經和初進伏牛山時不可同日而語,但和黑風寨的兵馬相較,相差數倍之多。好在落雁谷大寨防守體系完善,極有層次。真要是固守山寨,也是有一戰之力的。
林覺能感受到高慕青信中字裡行間透露出的焦灼和慌張,雖然自己回信中給予高慕青鼓勵和應對的對策。但畢竟自己不在山上,對於局面的把握並不能及時的處置,一切還需要高慕青隨機應變才成。此時此刻,特別是今日遭受嚴正肅和方敦孺的嚴厲訓斥,自己的一番好心被他們誤解甚至厭惡的時候,林覺真想一走了之,去往伏牛山山寨之中。既不用再爲眼前的事情擔心,更可以幫助此刻有些無助的高慕青。可是林覺知道,他不能這麼做。伏牛山雖是世外之地,但那不是自己的理想和人生目標。他不能捨棄一切去山中爲匪,他肩負了很多的責任,無法一走了之。
林覺嘆息一聲,目光越過亭前花樹,越過落葉鋪滿的蕭索的庭院,越過層層疊疊的房舍和街道,越過京城高大的城牆,看向東南方向。數百里外,是層巒疊嶂的伏牛山。林覺不會知道,就在此時此刻,伏牛山中已經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
……
伏牛山中的局面,在林覺離開之後穩定了一段時間。由於落雁谷大寨的崛起,以及落雁谷大寨和桃源大寨之間關係的拉近,成爲了伏牛山中的穩定因素。黑風寨秦東河年初在桃源大寨吃癟之後,雖然懷恨在心,但因爲山寨實力落於下風,不得不隱忍不發。
然而,事情的轉折在八月份。或者說,事情的轉折起源於去年春夏的一場大旱。這場大旱波及京畿路以及周邊各路,伏牛山中原本並不缺雨水,但這一場大旱讓伏牛山也無法避免。
旱情嚴重,導致山中糧食全面減產,諸多山寨陷入了難以自給自足的恐慌之中。而山外官兵的戒嚴不但沒有減弱,反而越發的嚴密。出入伏牛山的各條大小通道均被堵死。夏末時,官兵甚至發動了幾次大膽的進攻,雖然未有成效,但態勢可見一斑。
伏牛山中,落雁谷大寨因爲有一座大水庫蓄水,採用限量供水,保證灌溉和飲水的辦法,旱情的影響不大。但其他山寨便沒有那麼幸運了。這些大小山寨大多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這些。水源的充沛也讓他們對此次大旱措手不及。山寨的糧食供應也紛紛陷入了危機之中。
落雁谷大寨雖然也願意將部分糧食賣給這些山寨,以解他們的燃眉之急。然而,畢竟落雁谷大寨的糧食出產有限,整個山谷的面積也就那麼大,自身糧食的消耗也要保證,所以可以說是杯水車薪,無法解決糧食短缺的難題。
在大大小小山寨都陷入糧食短缺的危機的時候,黑風寨也不例外。黑風寨有寨兵近三千餘,加上所轄百姓近萬,糧食短缺的極爲嚴重。但其他山寨都惶然四處求援的時候,秦東河展現了他有魄力的一面,他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出山搶糧。
本來秦東河是打算對落雁谷動手的,落雁谷豐收的糧食讓人垂涎欲滴,那是最好的進攻他們的理由。然而,當得知落雁谷的防禦體系如鐵桶一般。而且現在衆多山寨都抱成一團的跟着落雁谷大寨和桃源大寨走,自己倘若攻擊落雁谷,怕是立刻便成爲衆矢之的。秦東河突然意識到,進攻落雁谷大寨的成功可能反而遠遠小於去山外冒險。
秦東河之所以願意去做出這個冒着巨大危險的決定,不僅是因爲山寨的糧食緊缺的問題必須要解決,他心中更醞釀着一個更大的計劃。別人把旱情當作災難,在秦東河看來,這不僅是災難,更是一個極好的機遇。
試想,倘若此時此刻自己手中有了足夠的糧食,便可以讓其餘的山寨都投靠到自己的山寨之下。落雁谷大寨主那個娘們兒明顯是沒有這樣的眼光和野心的,她完全不知道落雁谷中豐收的糧食在此刻意味着什麼。倘若能有糧食在手,這便是自己成爲伏牛山之王的一個大好的機會。一個天賜的機會。
當然,這麼做非常的冒險。出山搶糧,那也不是說着玩的。山外官兵秣兵歷馬,稍有不慎,便回不了伏牛山了。但正所謂富貴險中求,沒有風險哪來回報,糧食問題不解決,山寨里人心浮動,遲早要全跑光。自己這點家底若是消耗完了,將來在這裡山中可如何立足?難道仰人鼻息去投奔桃源大寨穆振山那個老混蛋,或者是寄人籬下被落雁谷一個女子騎在頭上?
在一番權衡和抉擇之後,秦東河痛下決心,決定出山搶糧。當然他也不是蠻幹。攻打縣城搶糧倉這種事他是絕對不幹的,以前曾經劫掠過一會南山縣城,搶了不少裝備盔甲什麼的。但那一次也損失了三成的手下。現在縣城的防禦全面加強,官兵也多了不少,再蠻幹那豈非找死。
那麼,何處去搶糧?秦東河的聰明之處便在於他老謀深算。他知道,這場大旱影響的可不是一個小小的伏牛山,京畿周邊各路全都遭受大旱災,幾百裡外的京城之中的糧食供應也必然受到極大的影響。這種情形下,朝廷必然是要從南方急調糧食的。
他派出了人手出山打探,消息很快傳來。西南各路的漕運正沿着白河北上,因爲北方的旱情,北方河道普遍擱淺,船隻無法直接進入京城周邊的澧水穎水等水系河道,必須該走陸路轉運京城。而且好消息是,因爲是急調糧食入京,漕運的安排不像以前那方重兵押解,大批集中的運送,而是陸陸續續的連綿不斷。正因如此,在護送方面也有所鬆懈,畢竟不可能在這麼長的距離內全程重兵護送,這也不太現實。
得知這些消息之後,秦東河如獲至寶,經過周密的研究,秦東河制定了在南陽縣境內白河碼頭搶劫漕運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