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在此處盤桓良久,綠舞在陸家舊址之中又發現了許多兒時記憶中的玩耍之處。比如一個大水池,周圍用青條石鋪就的臺階,一層層的延伸到水池之中。雖然這水池之中早已遍佈雜草,水也黑臭難聞,但綠舞回憶起小時候夏天在這水池的青條石上戲水的情景。循着記憶,又在水池一側發現了一個石雕烏龜.頭的進水口,綠舞說自己小時候便騎在這烏龜的脖子上玩耍。
凡此種種,越是尋覓,越是能找回小時候的記憶。原本就已經坐實的陸侍郎之女的身份也更加的板上釘釘了。
一直到未時時分,幾人才離開這裡。馬斌和沈曇各自離去,林覺帶着綠舞回到家中。綠舞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回到家之後便回到自己的屋子裡閉門不出。
林覺理解她的心情,突然間得知自己的出身,又得知自己一家人是罹遭橫禍而家破人亡,又想起太多的兒時舊事,自然是心緒難平。綠舞需要自己一個人靜一靜,林覺也不願去打攪她,且讓她自己去想一想,平復一下情緒。
事實上,林覺也需要平復一下自己的情緒。林覺所受到的衝擊比之綠舞有過之而不及。之前還抱着綠舞未必是陸家之女的想法,但現在此事已然坐實,一個問題便不可迴避了。便是關於陸非明和容妃娘娘的那些傳言。陸非明死的蹊蹺,陸家的災禍來的突然,既然說陸非明並沒有和什麼人結怨,朝廷中也無政敵,怎麼會突然引來如此大禍?而這一切跟陸非明和容妃之間的流言又有什麼聯繫?沈曇說的,容妃生子和陸非明生女相差不過一個時辰,這當中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什麼驚人的秘密?光是想這些,林覺便覺得頭大了。
到了掌燈時分,綠舞沒事人一般的出了房,和往常一樣張羅晚飯,安排守夜的丫鬟,吩咐一些瑣事。林覺對此甚爲讚歎。這小小的柔弱的身子裡有着極大的堅韌,就算這種時候,綠舞也絕不肯放下自己該做的事情,壓抑住心中的情緒。這是何等的堅強。
林覺也想明白了,此事暫時先放下。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事不能跟綠舞說,否則恐怕會驚嚇到綠舞,讓她更加的不知所措。容妃和陸家的關係,綠舞最終的身份謎團,這些慢慢的暗查,看看有沒有線索。絕對不能強行爲尋找真相而去大張旗鼓的查。搞不好,這又是一場大禍事。
……
次日清晨,林覺假期結束,天剛矇矇亮,他便起牀洗漱,準備去往條例司衙門。今天是個大日子,按照原定計劃,今日二月初一,是新法《僱役法》送交聖上預覽的日子。倘若今日新法得聖裁准許,明日二月二早朝上便將正式頒佈。這對於整個條例司的官員們來說都是大日子。
林覺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官服官帽官靴,修剪了脣上並不濃厚的黑鬚,弄的利利落落的前往衙門裡。之前嚴正肅說了,今日要讓他和杜微漸跟着一起進宮,以便隨時解釋條款的內容。畢竟條例是他和杜微漸經手製定,其中的細枝末節由經手之人答詢質疑也是最好的方式。
上一次第一部新法頒佈時並沒這麼做,可見這第二部新法《僱役法》比之第一部《常平新法》更爲重要。在答詢聖裁的準備上也要做的更加的充分。
林覺到了衙門裡,才發現自己居然是來的最遲的一個。嚴正肅方敦孺以及杜微漸居然都已經到了。三個人坐在燭火通明的堂上正等着自己。林覺頗有些內疚,嚴正肅和方敦孺倒也沒說什麼別的,見林覺到來,便都起身來。
嚴正肅淡淡道:“進宮吧,皇上應該已經等着咱們了。你們將東西拿上。”
嚴正肅朝桌案上一指,桌案上兩隻木匣子整整齊齊的擺放着。不用說,裡邊是擺放着新法的條例。因爲便於聖上閱讀,這新法的條例並非裝訂,都是一張張的紙張,鬆散的很。故而需要用木盒裝着。兩隻木盒輕飄飄的,其實裡邊就裝着百多張寫了字的紙罷了。但就是這幾百張紙上的幾十個條款,此刻卻是大周最爲重要的文書,因爲那是一部影響大局的新法。
林覺和杜微漸一人捧着一隻木盒跟着嚴正肅和方敦孺出了衙門,因爲距離宮門並不遠,所以幾人並沒乘車坐轎,只用步行。天剛麻花亮,廣場上人影寥寥。這還沒到辰時之後,要是到了辰時,正是各大衙門官員集中趕到衙門的時辰,那這廣場上可是熱鬧。騎馬的坐轎的坐車的穿梭來往,官員們鬧哄哄的打招呼作揖的也鬧成一團。此刻卻是清靜的很。
嚴正肅和方敦孺在前面並肩而行,低聲的交談着什麼。林覺和杜微漸跟在後面丈許處並不太近。這是規矩。跟的太近,有偷聽談話之嫌,這是下屬們都要自覺保持的距離。
林覺扭頭看着杜微漸畢恭畢敬捧着木盒的樣子有些好笑,他覺得杜微漸就像個老學究一般的樣子。說好聽點是穩重,說難聽點便是老氣橫秋毫無生氣。林覺心中忽生頑皮之心,走到杜微漸身旁,突然一伸手,將杜微漸手中的木盒奪了過來。
杜微漸嚇了一跳,見林覺笑容狡黠,知道他是開玩笑。於是伸手又奪了過去。這一爭一奪之間,錦盒中的紙張衝出了幾張落在地上。兩人都嚇了一跳,忙彎腰撿起來。看向前面兩位大人的背影,兩位大人似乎並未發覺,這才吁了口氣。
杜微漸瞪了林覺一眼,擺了擺手意思是不要胡鬧,又指了指林覺手中的紙張,要林覺遞給自己按照頁碼放好。林覺笑着遞過去,杜微漸伸手來接。就在這一遞一接之間,突然林覺驚愕的睜大了眼睛,像是見了鬼一般的盯着手上的紙張。
杜微漸錯愕的看着林覺,目光也隨着林覺的目光落在那張紙上。那紙上黑色的漂亮的館閣體楷書字在晨暉之中清清楚楚的映入眼簾。
“第四總則,第十條例。關於‘助役錢’收取之法,助役錢乃爲朝廷僱傭勞役之人所需錢銀之需所設。除前番三等戶以上收取免役錢之外,前制不擔差役之官戶、寺觀戶、幼郭戶、女戶、單丁戶和未成丁戶,自此法頒佈之日起按定額的半數交納役役錢。其具體解析如下……”
不用多看,只看了這一張紙上的這麼一段字,林覺和杜微漸兩人便驚愕無言了。
這《募役法》條例的起草幾乎都是林覺和杜微漸二人經手。十幾日沒日沒夜的斟酌推敲和討論,這部新法的每一個字他們都熟記於心。看到這張紙上的這麼一段文字,兩人同時意識到這根本不是他們起草的條例。這上面所寫的條例內容完全迥異。
按照這張紙上所寫的條例內容,關於助役錢這一項顯然完全摒棄了林覺和杜微漸的意見,將林覺所提出的以自願自覺通過表彰嘉獎捐獻爲原則的懷柔之策變成了強制的措施。而這正是之前林覺據理力爭,希望兩位大人不要這麼激進的內容。
林覺和杜微漸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驚駭。
“怎麼回事?”杜微漸低聲問道。
林覺低聲道:“翻翻下邊的瞧瞧。”
杜微漸迅速的按照頁碼找到了第四總則的新法條例紙頁。側着身子快速的翻了幾張。上面文字的內容都是關於助役錢徵收的細則和標準之類的東西,全部是針對官戶、寺觀戶、幼郭戶、女戶、單丁戶和未成丁戶等人的徵收辦法和強制手段。這完全是另外一個版本的新法,根本就不是林覺和杜微漸所起草的那份新法。
“這……到底是什麼回事?”杜微漸低聲問道。
林覺冷笑一聲,擡頭看了一眼前方兩位大人的背影,緩緩道:“還用問麼?我們被兩位大人耍了。他們之前答應我的建議完全是虛與委蛇。初稿交到他們手中之後,他們將助役錢這一部分全部修改了,還是按照他們之前定下的方式強制徵收。我太傻了,兩位大人怎麼會這麼輕易的改變自己的想法,是我太天真了。《常平新法》時他們就是這麼幹的,現在他們又故技重施了。”
杜微漸恍然大悟,嚴正肅和方敦孺爲了不耽誤新法的進程,在助役錢的徵收條例上假作答應自己和林覺提出的建議,讓新法得以順利制定。待新法框架完成,便將之前林覺和自己的建議剔除,重新按照他們之前的想法擬定了條款加入。這是赤裸裸的欺騙。
“這也太無恥了,簡直是……”杜微漸脫口罵了出來,忽然意識到方敦孺是林覺的老師,連忙住口。沉聲道:“那現在怎麼辦?這新法要送給聖上預覽聖裁,皇上過目,便板上釘釘了。”
林覺皺着眉頭沒說話,心中激憤之情卻難以抑制。兩位大人竟然用如此手段欺騙自己,讓他心中憤懣難平。兩位大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一向都是光明磊落。就算是雙方有很多分歧,那也都放在臺面上解決。誰能想到,他們居然用這樣卑劣的手段來算計自己。是的,說‘卑劣’一點也不爲過。
“你們兩個,走的快些,幹什麼磨磨蹭蹭的?”前方方敦孺轉頭過來朝着兩人叫道。
杜微漸剛要答話,卻被林覺搶先道:“兩位大人,實在不好意思,我可否回衙門一趟?我的官帽忘了戴了。這麼進宮,恐要失禮。”
“官帽?”嚴正肅和方敦孺轉身皺眉道。“適才不是見你戴着麼?難道我們眼花了?”
杜微漸也有些納悶,明明林覺之前戴着官帽的,此刻卻光着頭。再一瞅林覺懷裡鼓鼓囊囊的,杜微漸頓時明白了過來。林覺是將官帽取下來揣懷裡了。故意藉口說官帽沒戴。不過杜微漸沒明白林覺這麼做的原因。拖延時間麼?那又有什麼用?
“兩位大人,我確實忘了……忘了戴官帽了。不信你們問問杜大人,還是杜大人提醒我的呢。”林覺一本正經的道。
杜微漸雖然 有些詫異,但他只皺了皺眉頭,沉聲道:“確實如此,適才是卑職提醒林大人的。可能是離開時太匆忙,忘了戴了。”
嚴正肅哦了一聲皺眉道:“看來倒是我們老眼昏花了。如此,你將東西交給杜微漸,快些回去取。”
方敦孺也不滿的道:“東西交給杜微漸,你快去快回,切莫耽擱太久。怎地這般的毛躁。”
林覺連聲稱是,將手中的木匣往杜微漸手中一放,轉身飛奔而去。
杜微漸看着林覺的背影,心中頗有些疑惑。林覺撒這個謊不知是爲什麼。但他既然這麼做,必有深意。自己也不假思索的幫着他圓謊了,但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
林覺飛奔而回,氣喘吁吁的穿過衙門前堂飛奔到後堂。後堂公房門口此刻無人,林覺左右張望了一下,確定無人後閃入其中,立刻開始翻箱倒櫃起來。不久後,便在方敦孺的書案旁邊找到了一份《募役法》條例的草稿本,快速的翻看了內容,正是自己和杜微漸起草的那一稿。林覺不假思索揣在了懷裡,轉身出來,快步離開。
林覺可不知道,這一幕正好被院子角落一個影子看在眼裡,那正是剛剛抵達公房,正在院角柴堆上取柴禾準備生火將公房燒暖的劉西丁。林覺飛奔進來的時候劉西丁躲到了柴堆一側,林覺離開之後,劉西丁現出身形,看着林覺的背影思索了片刻,面容疑惑。
廣場上,杜微漸三人已經走到了宮門前不遠處。遠遠看着林覺飛奔而來,嚴正肅和方敦孺面色稍霽。林覺趕到,氣喘吁吁,頭上這回戴了官帽了。只是衣冠有些不整,面色有些漲紅,眼神也有些閃爍。
但這一切嚴正肅和方敦孺並沒在意,徑自走向宮門口準備進宮。
林輕聲對杜微漸道:“杜兄辛苦了,我來拿吧。”說着伸手將杜微漸手中下邊的那隻木匣抽了出來,抱在懷裡。那木匣原本是杜微漸捧着的哪一隻,裡邊裝得條例紙張正是之前兩人看到的內容更改的一版。
杜微漸怔怔的看着林覺發愣,林覺衝他擠了擠眼睛,做了個意味深長的表情。沒等杜微漸明白過來,卻見林覺以長袖遮住木匣前方,手上以極快的速度將木匣裡邊的紙張取出來,嘩啦一把揣進袖子裡。同時又迅速從懷中取出一疊紙張放進木匣裡。
這一切動作做的極快,就在杜微漸的眼皮底下發生,全程林覺都沒有向他掩飾,只遮擋住前方嚴正肅和方敦孺的視線。事實上兩位大人也並沒有回頭。
杜微漸突然間明白了過來,原來林覺謊稱回去取官帽的原因卻是回去取了另一稿的新法條例草稿來,此刻將木匣裡的那一稿進行掉包了。杜微漸驚的心跳如鼓,渾身冒汗。既被林覺的大膽驚到了,又覺得林覺的腦子是真的快。之前自己還在考慮如何才能讓兩位大人回心轉意,是直接揭穿進言,還是想個什麼辦法達到目的。林覺則立刻做出了決定,採用掉包計將呈獻給聖上御覽的新法條例直接掉包。
不得不說,這麼做確實是個最快捷的辦法。以兩位大人的所爲來看,顯然說服他們是不可能的。就算揭穿他們,據理力爭,也是沒有結果的。那樣不但達不到目的,反而被他們發現他們的隱瞞欺騙手段已經敗露,則有可能情形會更糟。
林覺這麼幹則是根本跳過了這無謂的毫無意義的磨嘴皮子的環節,直接釜底抽薪完成掉包。不久后皇上看到的版本便是自己和林覺所起草的版本。倘若皇上認可了,那麼就算方敦孺和嚴正肅就算事後發現,也無法做出更改了。這一招確實利落,強行的扭轉了結果。
然而,林覺這麼做付出的代價將會是巨大的。擅自掉包,事後嚴正肅和方敦孺發現,林覺便算完了。以嚴正肅和方敦孺兩位大人的雷霆脾氣,林覺恐怕再也無法在條例司衙門立足了,倘若嚴正肅和方敦孺絕情一些,他的仕途恐怕也到此爲止了。另外他和恩師的關係也要降到冰點,甚至會就此破裂。總之,代價極大,大到林覺難以負擔。
林覺不會不知道這樣的結果,但他依舊這麼做了。杜微漸心中升起對林覺的一種敬佩之感。林覺甚至是不假思索的這麼做了,貌似絲毫沒有考慮後果。然而他冒着這麼巨大的代價做出這麼驚世駭俗之事,其目的卻不是爲了他自己。他大可不必這麼做,以自己對他的瞭解,他也沒有什麼訴求和野心。他這麼做的目的可以說完全是爲了這新法的順利進行,爲了兩位大人不被攻訐的言語所吞沒。
某種程度上,林覺纔是真正堅定的變法派,是最義無反顧的那一種。甚至可以和嚴正肅和方敦孺兩位大人的變法心志之堅相比肩。所謂真正的變法派,不是搖旗吶喊,不是鼓譟鼓勁,不是吹噓和捧場。而是那些爲了變法的進行而殫精竭慮做出實際貢獻的人。哪怕是說出對不合時宜之言,哪怕是看上去逆流而動,但其本質上卻是真正的變法派,真正的變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