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丁乙的保密是完全必要的,幸好她沒告訴父母她那所謂同學就是滿大夫,不然就尷尬了,因爲滿大夫從回來之後就彷彿駕鶴西去,杳無音訊。
她越想越覺得他這個人不懂道理,不通人情世故。人家幫了你那麼大的忙,你不說送份謝禮,電話總該打一個吧?就算忙着爲“四個現代化”做貢獻,你打一個電話的時間總抽得出來吧?你怎麼就不知道在大功告成之後謝謝一下有功之臣呢?
其實也不是什麼不通人情世故,他在滿家嶺的那幾天,還是很懂得照顧她的,那是他在盡地主之誼。是啊是啊,地主之誼不也是一種人情世故嗎?既然懂得主人要照顧客人的道理,那怎麼會不懂“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呢?
只能說這個人是選擇性地不通人情世故,他想通的人情世故,他通得很,他不想通的人情世故,他就擺出“山裡人”的架勢,狗屁不通了。
但真正的原因還是他有女朋友,只不過那個女朋友吃不起長途跋涉的苦,不願意跟他回滿家嶺而已。他是個孝子,又是個賢男友,既要照顧到父母,又不想得罪女朋友,於是想出這麼個餿主意,利用她對他的好感,讓她來做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滿家嶺版”的女朋友。
但這能怪誰呢?只怪她對他有那份好感,不然憑他給的那點好處——我替你付來回的路費——誰會冒死跟他回滿家嶺?
她越想越氣,決定再也不上他的當了,如果他國慶啊春節什麼的再來請她幫忙,她堅決不理他。
她甚至對一個追了她多年的舊同事小靳網開一面,一起出去看了兩次電影,還逛了一次街。
小靳是她在一家合資企業工作時的同事,名校畢業的研究生,在公司是她的頂頭上司。小靳也是農村出來的,但在大城市呆了多年,又是學外語的,早就把農村氣味盪滌得一乾二淨,甚至比一般A市人還洋氣,凡是說到外來詞,從來不用中文譯文,一律用原文。
說句良心話,小靳對她也挺好的,工作上很提攜,生活上很照顧,追也追得不太俗氣,像滿大夫醫院門口那種牛肉麪館,小靳絕對不會請她去吃,請看電影一般都是外國電影,國產的只看“探索片”,還請她聽過一次音樂會,就憑大廳裡座位空了三分之二這一點,你就可以看出小靳檔次不低。
但她就是找不到感覺,直接的原因是小靳比較矮,只一米七二左右,又單薄,還長着一張娃娃臉,怎麼打扮都不像個成年男人,總像個尚未發育的男孩子。
她決定離開公司,返回母校讀研究生,有一半也是因爲這個小靳。兩個人當時的關係已經搞得相當尷尬,她只好跑掉。
其實她那份工作挺不錯的,很清閒,待遇也挺好,如果不是小靳的關係,她根本不想回來讀這個多此一舉的碩士。
她回校讀了幾年書,一事無成,工資沒漲,學位沒拿,戀愛沒談,而小靳已經升了一次職,提了兩次工資,還吹了三個女朋友。
這次小靳又來聯繫她,正趕上她被滿大夫的杳無音信氣個半死,於是就接受了小靳的邀請,跟他一起出去看電影逛街。
但兩場電影看完,一場街逛下來,她還是沒感覺。
小靳也真是不長進,幾年過去了,也沒見長高長壯一點,還是那麼幼嫩,仔細看過去,似乎連鬍子都沒生幾根,她完全想象不出這樣的人怎麼能做她的丈夫,那不像是她帶着個小弟弟玩嗎?
約會了三次,她又把人家打入冷宮了,小靳再來約她,她就推三阻四,今天找這個理由,明天找那個理由。好在小靳並不打算在她這棵樹上吊死,被她推脫幾次,就拿着繩子找下家去了。
她又回到“光桿司令”的原始狀態。
她同寢室的小宋和小唐對小靳的印象都不錯。小宋說:“外資公司的呀?那不是挺好的嗎?還是個小頭目,管資料翻譯的?那就更好了,等你研究生畢業了,用不着到處找工作,就進他那公司,你是他女朋友,他肯定會優先錄用你。”
她哭笑不得:“你忘了,我就是從那個公司考出來讀研究生的。”
“哦,真的呢,總不能讀完研究生又轉回去了哈?”
小唐說:“轉回去又有什麼不好?有了碩士學位,就算轉回去也會有個不同的職稱。”
“我不會回那裡去的,”她解釋說,“我走了之後,他們早就另僱了人了,我想回也回不去了。”
小唐說:“回不回去都沒關係,但這個小靳你不應該放過,找男朋友最重要的是看這人心腸好不好。”
這個理論三人都同意,但大家對什麼叫“心腸好”也沒個確切定義,小唐的男朋友是很瑣碎的那種,人長得不怎樣,工作也一般,但對小唐是呵護備至,大事小事都想得很周到。
而小宋的男朋友恰好相反,人高馬大,闖勁十足,不當大學老師了,辭職下海,自己開了個小公司,忙得滿世界飛,聽說銀子賺得嘩嘩的。
小唐最看不起小宋的男朋友,說那人就知道賺錢,不會疼女人,不然小宋也不會每個月經痛了。
小宋也看不起小唐的男朋友,說那人胸無大志,根本不是疼女人,而是靠女人,男人要是真疼女人,就應該出去闖蕩,爲女人打下一片天。
小唐小宋當然不會當面鼓對面鑼地說這些,都是跟丁乙私下相處時,背後議論幾句而已。
這使得丁乙好不遺憾,難道世界上就只有這兩種“偏科”的男人?難道男人就不能既有事業心,又知道疼女人?
她相信世界上還是有這種男人的,比如小靳,可惜外在和氣質差了點。
她硬氣了一段時間,還是放不下滿大夫,於是又開始琢磨怎樣才能找到機會進一步瞭解瞭解他。
終於有一天,她想出個點子,急忙付諸實踐,先打電話給他:“滿大夫,我是丁乙,還記得我嗎?”
“怎麼不記得?”
她心裡一陣甜蜜,但他接着說:“你名字太怪了,一下就記住了。”
她氣昏了,你這是說相聲的抖包袱啊你?人家說相聲的抖個包袱是讓人笑的,你這抖的什麼包袱?氣包?
他好像嫌一個氣包還不夠似的,硬邦邦地丟過來一句:“你找我幹什麼?”
俗話說,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她從他這句話裡聽出的“聲”就是“煩不煩啊你?”,她差點摔電話,但又怕是自己多疑,便強壓着不快說:“想請你幫個忙。”
“你病了?”
“沒有。”
“你父母病了?”
“也沒有?”
“你同學病了?”
“沒有。”
“你熟人病了?”
她哭笑不得:“別咒人了,你怎麼老想着誰病了?”
“不病你找我幫什麼忙呢?”
“不病就不能找你幫忙了?”
“我只會幫這一個忙嘛。”
“誰說的?我就覺得你還可以幫別的忙。”
“到底是幫什麼忙?”
“電話裡說不方便,我們可不可以——約個地方見面談?”
“我很忙。”
她正準備執行第二套方案——開溜,但他又丟出一句:“明天中午吧,還是醫院對面那個麪館。”
她愣了一下才悟出他這是同意見面了,馬上說:“明天中午十二點行不行?”
“行。”
第二天,她課都不上了,着力打扮了一番,打的來到他醫院門前,去了那家麪館,十二點還差十分鐘。
她發現麪館就一個師傅,收款的煮麪的擦桌子的捅爐子的,都是那個中年男人,可能每天聞油煙味聞多了,有點發福,臉上也是油光滿面。
她對那人說:“師傅,我要兩碗牛肉麪。”
師傅報出一大串名目,似乎牛肉麪也分五十六個民族。
她一個民族也不瞭解,只好如實相告:“我也不知道那個面叫什麼名字,我只知道里面有牛肉,就是上次對面那個醫院的滿大夫點的那種。”
滿大夫的名字似有如雷貫耳的作用,麪館師傅馬上就明白了:“哦,我知道了。你去年在我這裡吃過麪吧?”
她不知道麪館師傅是不是把她跟誰搞混了,澄清說:“我去年沒來過,是今年春天來的。”
“哦——,那就是春天,你看我這記性,當成去年了。”
她跟師傅攀談起來:“您跟滿大夫是同鄉啊?”
師傅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急忙發表嚴正聲明:“不是,不是,他是滿家嶺的,我是滿家溝的。”
她聽到“滿家嶺”“滿家溝”幾個字,覺得分外親切,還馬上聯想起滿家溝的野花,開玩笑說:“滿家溝滿家嶺不是一回事?”
“當然不是一回事,我們滿家溝多繁華,哪裡像滿家嶺,深山老林的,他們嶺上的人從來沒出過遠門,好多人連縣城都沒去過,更別說到我們A市來了。”
“滿大夫不是滿家嶺的人嗎?他不就在A市工作嗎?”
“呃——那也就他一個,但我們滿家溝像我這樣在A市工作的,多得很——”
“都是開面館的?”
“誰說的?幹什麼的都有,還有出國的呢。”
她對滿家溝相比於滿家嶺的先進性不感興趣,轉彎抹角地打探:“滿大夫經常到你這裡來吃麪吧?”
“嗯,經常來,他喜歡吃我做的面,比他們醫院食堂的飯菜好吃。”師傅表功說,“我每次都便宜賣給他。”
“滿大夫他女朋友不吃辣吧?”
“他女朋友?我不知道啊,你不是他女朋友?”
她聽了這話很高興,這說明滿大夫還沒女朋友,雖然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滿大夫不願意帶女朋友來這種沒檔次的地方,但也不能排除他沒女朋友的可能。
十二點過了幾分鐘,她纔看見滿大夫匆匆忙忙從醫院出來了,還是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胸前還是掛着白口罩。從衣領敞開的那塊,她甚至認出他裡面穿的還是那件回滿家嶺穿過的舊襯衣。但他那麼大步流星地往麪館一走,再高大軒昂地往她面前一站,她就忘了一切,只顧瞻仰他的儀容了,還馬上慶幸及時斷絕了跟小靳的來往。
他見她面前的桌上已經擺着兩碗麪,二話不說,坐下就吃,還是像上次一樣,鯨吞式吃法,吃得津津有味,旁若無人。
她也像上次那樣,用筷子挑着面,無聲無息地吃着,邊吃邊偷偷看他。
他一口氣吃掉了大半碗麪才問:“什麼事?要我幫什麼忙?”
她按照事先想好的臺詞,低聲說:“是這樣的,再過幾星期,就是我的生日了,我爸我媽很想我把——男朋友帶回去一起慶祝。上次五一我跟你回家,是對我父母撒了謊的,說我找到了男朋友,五一是跟男朋友回家去了,不然他們不會準我的假,所以這次呢——”
他很懂行地說:“是不是想讓我冒充你的男朋友?”
“嗯。”
“那你怎麼說在電話裡談不方便?”
“這個——在電話裡談——方便嗎?”
“有什麼不方便?你就告訴我一個時間地點就行了。”
“你願意——冒充啊?”
“你幫了我的忙的嘛,我當然要幫你的忙。”
“那就這樣說定了。”
他十分老練地安排說:“你提前一星期打個電話給我,提醒我一下。再就是你和你爸爸媽媽喜歡吃什麼,你先買好,到時交給我提過去——”
她見他這麼公事公辦,心裡有點不舒服,真的是冒充啊?難道就沒一點順手牽羊的意思?怎麼不說“你和你父母喜歡吃什麼,我買了給你們提過去”?我上次去你家還給你父母買了禮物呢。
不過這總比完全沒機會接觸好,可能他就是這麼個人,你不把話說得百分之百清楚,他就不知道你是什麼心思。
她原來沒想到他會這麼爽快地答應,只想死馬當做活馬醫,最後試探他一次,不行就算了。但他這麼爽快地答應了,她還得想辦法在父母那邊自圓其說了。如果說是在跟滿大夫談戀愛,又怕她父母每個星期都叫她把滿大夫帶回家吃飯。但如果不說是在談戀愛,又沒辦法交待爲什麼滿大夫會出現在她生日慶典上。
她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只好決定冒個險,就對父母說是在跟滿大夫談戀愛,大不了以後找個理由說跟他吹了就是了。
生日之前一星期,她打電話提醒他,他還記得:“好的,好的,我知道,是上午十點吧?我會準時到你家的。”
“但我買了禮物怎麼交給你?”
“嗯,這倒是個問題,”這回他開竅了一點,“還是我去買禮物吧,你告訴我他們喜歡什麼,我買了提過來,免得我們還得找個時間交接禮物。”
他答應自己買禮物,讓她很高興,但他給的那個理由,又實在叫人心寒,完全是爲了少跟她見次面,這個人真是可惡!
她無奈地說了兩三個禮物的名稱,他都記下了,說到時一定會辦好。
她打完電話,越想越心酸,怎麼剛剛喜歡上這麼一個人?完全是根木頭!還是根溼木頭,點都點不燃,而且是根在茅坑裡泡溼的木頭,總有股臭味,丟了覺得可惜,怕裡面還是不臭的,不丟又時時冒點臭氣,真的很煩人。
她下了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人狠狠整一頓,整得他愛上她,愛進骨頭,愛進靈魂,然後她再像他現在一樣,狠狠冷落他,讓他嚐嚐愛情這杯苦咖啡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