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Chapter 83
“德薩羅!德薩羅?”
萊茵急切的呼喊隨着他的捶門聲在門外響起,除此以外我還聽見了喧譁的人聲與甲板上雜亂的腳步聲,周圍似乎瞬間恢復了原樣,整艘船從一個死寂的世界裡脫離出來。
一種無力感從腳底涌上,我踉蹌着靠在牆壁上,滑坐在地上。牆壁完好如初,可地面上溼漉漉的,還殘留着一些黑色的液體,這是足以證明阿伽雷斯出現過的證據。他的確曾撕裂空間出現在這襲擊了我,卻又不知道因爲什麼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也許是我瀕死的模樣刺激他恢復了過來?
阿伽雷斯……
我摸了摸脖子邊淌血的傷口,自語似的喃喃着,將後腦勺抵在牆壁上,重重磕了幾下,以緩解心臟處緊揪的疼痛,目光自頭頂天窗漏下的光斑遊離到雪村身上。他的雙目微微還睜着,黑珍珠般的眼珠卻已經失去了生時的光澤,失焦的凝固在天窗處,彷彿在企盼能夠穿透那面玻璃抵達什麼地方。我意識到也許我該將雪村帶離這個禁錮着他的小小艙室,將他放歸大海,這也許也是阿修羅最後的執念。
這樣想着,我撐起身體在雪村身邊半跪下來,將他扶抱起來,他的身體輕得不可思議,就好像一具脫水的乾屍,抱起來毫不費力,也許這是因爲生命的重量已從他體殼裡離去。我將他小心翼翼的託抱起來,那優美的藍色魚尾隨着我的腳步無力的曳地而過,淌下的水好像眼淚濡溼了我的腳踝。
我扶着雪村擰開門閘,艙門在面前轟然開啓,光線在逐漸擴大的間隙之中傾斜在我們身上,在視線裡化爲一片白光,令我一時間有些眩暈。而下一刻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一切,身體就被什麼人狠狠擒住,一把推在了一邊。我的脊背撞在艙壁上的瞬間,一個蒼老的聲音嘶聲道:“兒子……我的兒子!”
視線清晰起來的那一刻,我不禁錯愕的愣在那兒,眼前那抱着雪村顫巍巍的跪下來的男人,正是那個曾用他的葬禮徹底矇騙了我的真一。他那僵硬如假面的臉孔上毫無表情,渾濁的眼睛裡卻涌出幾滴透明的液體,可是它假如能被稱爲淚水的話,這該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我真的忍不住笑起來,心裡卻充滿了驚疑、憤怒,與替雪村感到的深深哀婉:“他是你的兒子,真一先生?雪村竟然是你的兒子?!”
真一沒有回答我,只是掃了一眼周圍的幾個武裝人員,像吐出一串詛咒那樣低聲道:“把他殺了!”
剎那間我被幾個人團團圍住,槍口齊齊對準了我的身體,萊茵卻在此時一個箭步擋在我身前,揮手喝道:“等等,病葉博士!剛纔是德薩羅解決了這場危機,那些鬼東西是來尋找您的兒子的。而且莎卡拉尓上校的明確命令這艘船上的武裝力量由我與您共同管制,沒經過上校的授意,誰也不能隨便動用!”
“可我的兒子……他死了,是被德薩羅殺死的!”
真一擡起他那張怪異的面孔,發紅的雙眼閃爍着仇恨的光芒,直直射在我的臉上,我冷冷的回盯着他,甚至是諷刺意味的審視着這個可悲而又醜陋的老瘋人,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的吐詞:“雪村的死是意外,但的確有我的責任,我不會逃避,但請真一先生你讓你可憐的兒子死得其所,將他放回海里去——他的屍體已經對你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不是嗎?”
“你懂什麼!”真一像被我的話狠狠刺到那樣臉色驟變,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目光飄向大海,就好像在尋找那虛妄的海市蜃樓,“這是我兒子的宿命,他生來就該是註定爲家族的使命而死的!他爲我們帶來了海神的饋贈,人魚族羣的秘密,這是能實現整個人類族羣優勝劣汰的偉大貢獻!他是光榮而生,光榮而死……”
瘋子。活在法西斯主義夢想之中的,不可救藥的瘋子。
我靠在艙壁上,無話可說。爲了這樣所謂的光榮去扭曲一個人的命運,然而我卻沒有立場指責亦無法做點什麼來挽救這場悲劇,因爲這悲劇的主角已經死亡,並且是被阿伽雷斯錯手殺死。我沒有任何權利對他的結局下結論,儘管這樣死去,比起滿懷痛苦的被禁錮起來,或者與現在形如魔鬼的阿修羅相見,也許對雪村而言不失爲一種解脫。
“爲他海葬吧,病葉博士。”
就在此時,萊茵忽然開口道,我怔了一下,本以爲這傢伙良心發現,卻見他正側頭望着船尾,原來那兒的海面中不知什麼時候攪起了一團巨大的黑色漩渦,跟隨着船的航行移動着,就好像是具有意識的。那也許就是等待着愛人的阿修羅。
說完萊茵迅速的走到真一身邊,他硬朗的臉上沒有出現一絲動容的神情,好像訓練有素的機械般將雪村托起來,扔向幾個武裝人員,他們架起他就直接向船邊走去,顯然打算將雪村就這樣扔下去,就好像他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一個滿懷痛苦死去的靈魂,而是在拋棄一摞毫無用處的垃圾。
而這個,就是萊茵口裡的“海葬”。
可最令我驚異的是,面對兒子這樣毫無尊嚴的死法,真一這個身爲人父的傢伙卻僅僅只是低着頭,一動不動的跪在甲板上,就像一個無法面對自己的過錯的懦夫。
冰涼的雨滴彷彿化作冰雹那樣刺入身體,我攥緊拳頭,一種無法言喻的難受之感衝漲着整個心胸,驅使我幾步擋住那些打算將雪村拋下海的幾個人的道,低喝道:“等等。請你們等一等。”
那幾個人困惑的望着我,停了下來,我迅速脫下外衣,將它小心翼翼的掩在雪村的身上,努力回憶着俄羅斯傳統葬禮上的那些頌詞,在他的頭顱上輕輕劃上十字。我並不是基督徒,也無法知道這樣是否能使雪村的靈魂得到安息,升往那所謂的天國,可這卻是我唯一能爲他做的事。
“用皮艇吧……”
一直沉默不語的真一終於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長嘆道,然而直到雪村被放上皮艇,放到海面上,放開繩子離船漂走,他都自始自終沒有回頭看一眼,徑直走進了船艙裡。
很快,我便看見那艘載着雪村屍體的皮艇遠遠漂出了海峽,黑色漩渦也追逐而去,轉瞬皮艇就在海面上消失了蹤影。
不知從哪傳來的低低長鳴響徹在整片海域之上,那聲音聽上去就像悲到極致的慟哭,令我失神的久久的駐足在船舷邊,連天黑了也全然未意識到。
“德薩羅,噢,我的小英雄,你在想什麼呢?”
萊茵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的雙肩隨之一緊,被他從後忽然擁入懷中。
我被嚇了一跳,立即試圖掙開他的手臂,可失血過多與傷口的疼痛牽制了我的力氣,我愈掙扎他便抱得愈緊,我整個人都被壓在他的胸膛上,下巴更被他的一隻手攏在掌心。耳邊吹來一口熱氣:“你要是足夠聰明,現在就該乖乖待在我身邊,我可不保證病葉會不會派人在夜裡偷偷把你幹掉。你不是還想下到海窟裡嗎,我會帶你去那兒的,但你得告訴我你的目的。”
我厭惡的躲開他的手掌,用力向後肘擊,卻被他的膝蓋頂住了腿窩,整個人一下子撲倒在船舷上,半個身體懸在半空,全靠他一隻手抓着褲腰,搖搖欲墜的隨時能落入海里。我怎麼能讓萊茵知道我是爲阿伽雷斯而去呢?我抓緊船舷,側過頭去,眉目凌厲的冷冷道:“錢。我要錢!你不是好奇我爲什麼會出現在這嗎?我在科洛夫手下工作,靠他給的佣金過活。按照規定,我得參與你們的交易活動,才能作爲參與者分一杯羹。”
“哦?是這樣嗎?可你不像愛錢之人啊,小學士。”萊茵故作疑惑地問道,他的手滑下我的脖子,我感到什麼冰涼的物體覆上我頸側的傷口,一股酒精味撲鼻而來,隨即襲來火辣辣的灼痛感,我吃疼地嘶了一聲,身體被他放了下去。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的話,但跟他這個變態在此時硬碰硬不是什麼明智的事,至少暫時服軟能讓我健康的活着。
於是我硬着頭皮勉強放緩了語氣,“那都是拜你所賜,萊茵,我沒有國籍,無家可歸,沒錢怎麼生存?”
“啊,真是可憐呢。這兩年你一定遭了不少罪,是不是?假如你願意跟我去德國,德薩羅,我保證你會過的很幸福。”他假惺惺的嘆了口氣,手臂將我勒得更緊了,嘴脣在我的後頸上輕輕磨蹭。我卻感到胃部在他的壓迫下翻江倒海,幾乎就要吐出來。海面上映出我和萊茵搖晃的倒影,可我的思緒卻好像一下子穿透海水抵達了阿伽雷斯那裡,他是否看見了這一幕?他會立即出現嗎?以黑暗的異變形態?
“夠了,萊茵。”我忍無可忍的怒道,“放開我,假如你不想惹麻煩上身,就少對我摟摟抱抱的。我相信你不想再讓那些黑暗的鬼東西回到船上來吧?”
“什麼意思?”萊茵不以爲意的笑了一下,將我拽得翻過身去,我猝不及防地被他壓在船舷上,那雙玻璃似的藍眼珠裡折射着曖昧的光芒:“難道你跟雪村一樣也被那些鬼東西盯上了,我可不相信。德薩羅……”他低聲湊近過來,嘴裡熱烘烘的菸酒氣呼在我的面上,“我想告訴你,你昨天晚上拿槍挾持我的那個樣子,火辣極了……我不但想對你摟摟抱抱,還想就在這兒把你上了,你說怎麼樣”
“你會死得很慘。”我面無表情的回答,蹲下去就想從他身側溜出去,卻被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按回去,手臂牢牢捧住我的脊背。我的腳在潮溼的甲板上找不着重心,被萊茵的身體壓制得嚴嚴實實的,被他扣住了頭就勢俯□來,避之不及的嘴脣上遭了襲擊。我試圖撇開頭去,可被阿伽雷斯咬傷的脖子疼得我無力掙脫萊茵的鉗制。我不得不承認萊茵的吻技非常嫺熟,輕柔的就像一名上流社會的紳士對待一名嬌羞的少女那樣,跟阿伽雷斯粗野霸道的連舔帶咬簡直天差地別,可這個吻卻令我汗毛聳立,彷彿真的被他上了一樣噁心得要命。
然而此時一個念頭不可自抑的涌上腦海,令我鬼使神差的放棄了任何抵抗。
我實在太期待阿伽雷斯因此而出現了,即便此時他對於我的危險比萊茵大得多,但至少我可以確定他並沒有就此消失這片黑暗的海域裡。親眼目睹阿修羅與雪村悲慘的結局讓我無比的恐懼失去阿伽雷斯,因爲我和他的聯繫同樣充滿了不確定性,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能夠與他能走到哪一步。
也許就是一步差池,我們就要被洶涌的海浪衝散了。
然而令我失望的是,海上什麼動靜也沒出現的,使萊茵敗下興來的只是漸大的風雨。我的順從更讓萊茵誤以爲我接納了他,作爲回報我得到了一些可笑的特權——得以擁有一間單獨的艙室,並與獲救的尼克和洛狄婭他們相見。
可就在萊茵突然轉身離開的時候,我不禁大吃一驚。因爲我忽然發現他的脊背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幾道駭人的劃痕,深深的穿透了厚實的軍服,暴露出裡邊裂開的皮肉,已經發黑的鮮血沁溼了衣料,他卻像毫無感知似的走了出去。那明顯是一個蹼爪的形狀,而就在白天,萊茵的身上分明還沒有出現這個玩意。我意識到那很可能就是阿伽雷斯剛纔乾的。
這招可真夠陰險的,可他是怎麼辦到的呢?難不成他現在已經有了隱形的新能力?對了,阿伽雷斯異變以後已經成爲了一隻四維生物,空間與時間都限制不了他的行動,他可以隨時隨地的出現。
我的脊背一陣發涼,不自禁的望了望周圍。我期望阿伽雷斯的出現,卻同時又無法不因他現在的形態而感到膽寒。之後整個晚上我一直提心吊膽,人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裡,就好像是在夢遊,與尼克他們打的幾把撲克就沒一把贏的,腦子逐漸如同灌滿了海水般沉重不堪,最後一股腦兒傾斜下來,趴在桌子上就倒進了睡夢裡。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我忽然感到脊背上傳來一片冰涼的溼意。
水珠滴滴答答的沿着我的後頸淌進衣領裡,伴隨着潮溼深長的氣流。我立即從睡意中徹底驚醒過來,睜開了眼睛。映入視線的是一片木紋與幾張散攤開的撲克牌。我仍然趴在桌子上,可週圍卻陷入了一片黑暗裡,其他人似乎都不見了蹤影,四面萬籟俱寂。
我知道我很再次陷入了詭異的空間裡,我的背後有什麼東西,極有可能就是阿伽雷斯。但我不敢動彈,就像一尊石雕那樣凝固在桌面上,連呼吸也不敢持續。